路口

《精靈的聖殿》圖/梁叔爰
《精靈的聖殿》圖/梁叔爰

好像是繞了點路才站回那個路口。

「我們各憑勇氣。」 耳機裡播放著好樂團的〈我們一樣可惜〉,悶著頭,我等在十字路口,掩耳,轉圈,晃著一遍又一遍的歌,宛如置身整個搖滾樂裡,銅鈸尖銳敲響,緊接著電吉他呼嘯,我把手插在口袋裡下壓,好讓帽T的帽子能夠蓋緊雙耳。 那時,正值青春。 夜晚的車道,燈光恍如流水,紅點黃點快速流轉,漫開整個黑夜,火車站後的光暈讓人沒入一種微醺的感覺,綠燈一轉,我搖搖擺擺走過路口交錯的人群,身上背滿畫具還有星期五各科老師出的作業習題,為了放假,為了高三,更好的我們和成績,當時的我為藝術癡迷,想盡辦法想在高三那年衝進美術相關的大學科系,於是,每周五放學,我總一路轉車到火車站前的畫室,練畫,準備考術科考試。 然而,一路從新竹街道轉回苗栗的車站總不那麼容易。星期五下班,園區的工程師們,還有清大的學生宛如出籠那樣,從學校和園區湧出,新竹的街道窄小,下班尖峰時段好像膨脹似地,塞滿了整個街道的公車和汽機車,有時擠不上公車的我,只好錯過一班又一班,眼望長長的人龍,心裡多少清楚,大概沒有機會準時到畫室。 巴洛克式的車站,小巧精緻的圓形塔上綴飾著小燈,每每趕到車站已是傍晚,抬頭望著車站的乘車資訊,總是只剩下只有站票的自強號或是莒光號,因為沒有位置坐下,月台上又早已人山人海,我總是最後一個擠進車廂,並且躲在車廂和車廂間的小小連結道上,如果坐的是莒光號,甚至可以在連結道上聽見火車行駛的巨響,沒有窗格映照,沒有夕陽西下落在崎頂海岸上的美麗,只有匡啷匡啷刺耳而尖銳的聲音,戴上耳機也沒有用,或許一切本來就是這樣的吧,我只把這些聲響,當成搖滾樂。 畫室在另一個車站的路口,我總是匆匆忙忙,氣喘吁吁,才到畫室的那個路口。 每次到教室的時候,同學們都已經開始畫圖了,老師的講課也過了,我只好依循著同學畫出來的樣子,依樣畫葫蘆,開始練畫,當我才剛構好圖準備上色的時候,老師已經準備開始檢討作品了。 因此,我的作品永遠在排名最後面,見怪不怪。 我總想,也許路口長得就是這樣,那樣地把時間大把大把吞下,把青春歲月磨得不見稜角,紅綠燈一轉,所有身分都會被人群打散、穿過,然後攪和,從前是班上第一名的角色,在畫室裡,只要畫不好,或是完成度不夠就是最後一名。 那樣的練習讓我懊惱,也對從前癡迷的藝術充斥著對自我的質疑,我總懷疑自己是否選擇了這樣的路,是一條從來不歸現實的路途? (我還在努力。) 搖滾樂團繼續問著:「你能繼續堅持下去嗎?你能坦然接受一切嗎?」 但是,我只知道,我是一個孤獨又自卑的人啊,哼著哼著,撲簌簌地,我在莒光號上掉下淚水,火車匡啷匡啷地駛過鐵軌,透過車門的縫隙,光線一明一暗地掠過我的圖筒,我抱著還沒吃飯的自己,大口喘氣,一手拭著淚水。 那又是一次,我匆匆衝過路口,趕上火車。 青春,衝過太倉促的路口,來不及清楚所有選擇,就必須決定將來,我以為自己喜歡的事情,有的時候,或許是某種贗品,又或者說,青春其實本身是一場騙局,騙過還沒成年的我,做出迷茫而不正確的選擇。 夜晚,我走出畫室,腦海中重複放映著上課的片段, 「這次,我們畫室模擬考,第一名到後面的同學我們依序陳列……。」 「妳的作品呢?」 「不知道,還是我上去看看?」 四十三名,我記得很清楚,我在畫室聯合模擬考試四十三名,那堂課,我在二樓遍尋不著自己的作品,直到走到三樓頂樓加蓋的教室,才看見自己的作品,被遺落在牆角,三樓燈光昏暗,窗外幾點光點穿過黑夜,冷風毫不留情地從窗外灌進,又把幾幅作品從牆上吹下,我在教室裡撿起自己的作品,凝視著教室裡那尊被臨摹的石膏像,大力士堅定的眼神不管轉任何角度,都使人著迷,下脣的影子立體而乾淨,然而,這似乎也咬定了,誰會是那些考場上的輸家,誰是在青春裡,最迷茫並且最不清楚自己未來的人。 「考好術科!上好學校!」升學班的老師,用盡全力地對著底下的同學喊著。 下課了。 我走出畫室,左顧右盼,背後揹著大書包,一手抓著圖筒,漫不經心地走到路口,路上快速駛過的車輛宛如獵鷹,急駛過斑馬線,完全不顧紅綠燈,毫不留情地呼嘯,吞噬整個黑夜,我的雙腳越走越沒有力氣,腦海裡那張排名四十三的作品,好像幻燈片那樣,不斷地閃過。 「還不確定要成為誰吧。」耳機裡,好樂團繼續唱著。 街邊的路燈茫茫地,漫過整片黑夜,火車站的那個路口,電子音樂突然刺進耳裡,我晃著腦袋,抬頭一望,死寂的冬夜,空洞的心靈,似乎有了些波瀾。 我把僅剩的零用錢全部換成十元,找到一台聲音最亮的娃娃機,朝著娃娃機瘋狂似地投錢,十元、二十元、三十元……,每投一次就試著夾一次娃娃,保證取物的金額是六百九十元,但是我身上的錢三百元不到。 爪子不斷鬆開,抓緊後,還是鬆開了,娃娃一直沒有送到洞口,夾起來,又掉下來,我拿著十元出於意識外地投錢,接著,一百元、一百三十元、一百五十元……,再來是兩百元,我身上的錢剩得越來越少,但是投錢的動作還是沒有停下。 投著錢的同時,我嘗試著把腦袋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宣洩在一次一次甩爪、按下按鈕,然後夾起、鬆開,這些動作裡。但是這些動作似乎沒有任何助益,映著玻璃窗,我隱約看見自己的瞳孔,空洞,冰冷的鼻息,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冷冽的大氣在我的身體裡竄流,我的意識漸漸消弭,一切彷彿只剩肌肉記憶,投錢、按按鈕,投錢,再按按鈕,電子音樂紊亂地像不斷播放,不願停止的搖滾樂,失魂如我,幾乎忘記自己待在娃娃機前,目的是什麼? 直到一個人影掠過我的身旁,待在我停留的娃娃機前良久,接著帶著一大袋娃娃開別台機台的門,放娃娃,收零錢,換完娃娃又回到我的機台前,看著我不斷甩爪,卻遲遲夾不到娃娃,但是又不斷地投錢,似乎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 「我幫妳。」轉過身,我才比較清楚那個人影真正的樣子,他穿著一件夾克外套,年紀大概三十來歲,他一手抓過搖桿,掏出口袋的錢幣,開始操弄機台。 然而,我看著他的手不斷地甩爪、勾娃娃,娃娃很重,不斷地從爪子上鬆開來,他搖著頭,大嘆:「太難了吧!」電子音樂仍然歡樂地歌唱著,在明月皎潔的夜晚,路口呼嘯的車輛間,我倆互看了一眼,我低下頭,看了看我手中的錢幣,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手中的錢已經剩下不多。 他望了望我手中的錢幣,又看了看電子板上的金額,接著往口袋一掏,拿出了一把鑰匙,把娃娃機台的玻璃窗打開,把剛才一直夾不到的娃娃遞給我。 「把錢拿去喝飲料吃東西,妳那麼瘦,不要夾娃娃了。」 我拿著娃娃頓了一下,接著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泛出,我連連向他道謝,他揮了揮手,上了汽車,揚長而去。 (又有多少真讓人成長?) 我戴回耳機,還是那首〈我們一樣可惜〉,然而耳機裡的歌聲撫平了外頭嘈雜紛亂的聲響,手裡的那隻娃娃,回到家後,我珍惜地放在床頭櫃上。 術科考試後,我把第一志願填上一所位在南台灣的學校,一個藝術相關的科系,然而,因為不適應環境,不適應科系,大學念不到一年,和教授大吵一架後,我休學了。 我收拾過行李,踏上回家的路途,爸爸在高鐵站接我時,把那隻當年機台台主送給我的娃娃,交在我的手上。 「很久沒回家了,妳應該很想它。」爸爸發動引擎,轉過頭低聲說道。 我繞了好一段路回到起點,回到最初的位置,青春的不遂,現實的不快,好像全部凝結在當初甩爪、夾娃娃,卻遲遲夾不上的那種矛盾,我捏著娃娃輕輕地掉下淚水,溫潤的眼睛,模糊的視線,我依稀又看到那個路口。 在那個路口的抉擇後,一路上荒唐,沒有捷徑,然而成長,這一切發生的事情好像搖滾樂,匡啷匡啷地摔過青春歲月,用嘶吼喊過所有成為大人之前的不快,通往成熟,儘管我繞了好些路途,仍然回到了起點。 但是至少,我憑著的是,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