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畫人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每次見著青青,無論一周沒見或者一個月,她的眼睛一律水汪汪,已經哭過、或者正打算哭泣。一個娉婷女子,當她來到商品發表會、藝術館以及畫展,就算不是一襲白衣裳,也仍給人雪、柔、流雲縷縷等,關於「白」的感受。我會留意到她,也正因為這樣。

那回,青青捧花到畫展現場,邊留神台上進度,邊滑手機看時間。有一丁點焦慮在她的低頭、抬頭之間化開了來,終於她忍不住起身,把花束交給場務人員,說她來不及等到流程結束,請主辦單位代為送花給畫展主角。

畫家會後收到捧花,訝異問道誰是送花人?「一個漂亮女孩。」代為贈花的女企劃眨了眨眼,很想釐清台上、台下,送花人與收花人的關係,畫家皺皺眉,沒有擺出他向被稱許的憂鬱姿態,即手插褲袋、再抬頭看天。畫家看天不是天、看人間不似人間,一逕往骨子瞧,而今他湊近鼻頭,看了花、聞了花,依然不知道誰是送花的人,「什麼模樣,可以描述一下嗎?」

女企劃的期待撲了個空,語氣毫不顯露,「一位漂亮,且自覺漂亮的人。」

她沒在簽名簿留名,只有我知道她叫做「青青」,而且,我沒有跟畫家說。

認識青青時,沒有想到她多年後會成為母親的忘年之交。

我主編文學雜誌時,犯了「多做多錯」忌諱,辦理寫作班,而且一辦就是十幾年。青青正巧是某一屆學員。寫作班有個期程是作品賞析,她認真繳交多篇作品,她離開畫展會場,但我明白她離開後,很忙的,她家在景美附近,從東區轉換幾班捷運也就到了。每逢假日,是她的分身時刻。在家得改作文,是教職身分的延續;得上繪畫課,正在研習以圓為基礎,無論怎麼繞圈都會繞回來的禪繞畫;她還是一女一男的媽媽、電子新貴的妻子,公婆則書香門第、兼內廷大膳師。所有身分就只有當學生學畫最單純。

她只要一直繞圈繞圈,三角、四方或圓都一樣,始終都能填滿,構造一個豐富宇宙或者洪荒?她麻醉自個兒的時間非常短暫,種種身分中,最難為的竟不是「母親」,而是為人「媳婦」,再是為人「女兒」。

青青的婚姻歸宿在四歲時就種下了。當時青父多病,青母考慮後,決意送次女到鄉下娘家,留長女與小兒在身旁。很難再去「後設」,如果送出去的是姊姊或弟弟,青青的命運能否重寫,臨到出發外婆家那天,她完全不知道,第一次穿著不是姊姊的舊鞋,而是粉紅色的、公主般高貴的包頭鞋,直到媽媽把她的衣物捆了幾個大袋,小青青才知曉人生的豐厚餽贈往往伴隨陰謀,她嗓門再大、再高,都擋不住車子出發的決心。

她用「棄養」這個詞彙自暴自棄許多年。國中復歸彰化老家,棄養依然跟隨,而且會成為倒裝,「養」了以後,始終會離「棄」,她瞞著父母交友。青春期交友,當然指男友,青母為了拉近女兒、尤其她也耿耿於懷的送養事實,任何事物都板起面孔,那可能是一個太過剛毅的母親所能表達的柔軟,但她的施力處,恰在女孩家的青春期,誤扣板機那般,賭塞了母女連結。

青青的成長的歷程,與母親何干?一個無心之過,真的讓他們成為朋友。青青報名寫作班,不是一期兩期,而是兩年三載,有一回我剛好當寫作班導師,品評文章、讀她的身世之作,直覺地發現這不就是我尋尋覓覓的女子嗎?

「局」,是我還沒生下來就註定好的一切人事物,不由我,也由不得母親。

設局?擺局?布局?每一款都是讓人生厭的操弄,讓母親跟我隔著膜,每回我問她總說,「囝仔人,有耳沒嘴。」我只能聽不能提問,偶爾問了她總說,「你們年紀小,人間事少知道的好。」

我都接近不惑了,戀情有幾段,孩子也有一個,是得多老才不算小?但在母親眼中,沒有一個孩子搆得上成年。母親個性剛烈,委屈都往肚子吞,我不曾見她嚶嚶哭泣或嚎啕大哭。如果有一款水做的女子,聽聞人間煩惱,都會連結自己悲劇,一哭沒完沒了,便能讓母親在哭泣中,說她的人生故事。如此大費周章,只因為我是「局裡人」。

多年來,母親固執如烏龜,頭都不願意伸一下,更像離開沙灘,浸在廚房臉盆的蛤仔。淡水撒鹽誘騙不了聰明的蛤仔,一丁點的舌尖都沒吐出。青青小我好幾歲,水做的她,足以澆熄母親的剛烈之火,導引母親的故事之泉?我拍自己腦袋瓜,胡思亂想甚麼呀,動念讓外人去哄母親的故事,不倫不類,母親如果知道,肯定討來一頓罵。

很可能心意到了,不知不覺在青青稿件背後寫下母親手機,當作一個猶豫的足跡。我感到灰心與荒誕不經,竟把足跡給忘了,青青拿到講評後發回的稿件,赫然發現背後一組電話號碼,在考慮多天後撥了電話。

青青當時看到電話號碼,該有她的揣測?我刻意留下、或者要緊電話不小心寫在稿紙背後,好奇是甚麼埋伏在一組數字背後,青青忍不住撥了,話筒那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回答,「要找誰?」

多做多錯的寫作班,不至於成為夢魘,每一年春秋兩季辦班、招生,也著實折磨。從發想班型、設計課程、邀請師資到撰寫新聞稿等,每一個相扣的環節,雖運作多年,熟稔但也常出紕漏。學員證寫錯名字、課程進行中電腦當機,都是。前者可以補發,後者就在滴滴答答的時間中,無法重來。

我假裝沉靜走向前處理,已趕緊叫工讀生急電場地技術人員,我東摸西碰,汗水誠實,瞬間爆汗,怎麼辦時間在溜走了,課程上遺漏的十分鐘、二十分鐘,無法重來。

修好了,我沉著臉,走到教室出口的小櫃檯,給在前線打仗的士兵一支常卡彈的槍,是要我們怎麼打仗?開會時,陳報到會議上,才知道筆電配備已經近十年。還有一個倒楣,幫忙的學生,課前寄發給老師開課通知函,非常誠實地打上「雜誌工讀生」,激怒前輩作家,來電破口大罵,「你、你,竟敢躲在一個女人背後,什麼意思你……」我拎高粱、買了快車肉乾,登門道歉。狗屁倒灶之事繁多,身為主編得一個個吞嚥。

寫作班,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年就成立了,孩子當年四五歲,常被我拎去值班。教室裡頭在上課,教室外,我跟孩子占據樓梯上下一邊,猜拳吧,看誰先攻佔對方地盤。來,一二三木頭人,或者來猜休息室有幾塊地磚?孩子的耐性終被消耗了,我跟同仁打了招呼,帶孩子到外頭逛逛。

劍潭的池塘已經看了好幾年,當初孩子所看見的鳥一律稱「綠頭鴨」,如今已能細分鳥種,我還有什麼把戲可以唬。

有的、有的。清潔乾淨的石階,一副清涼模樣,池塘的綠影一部分是藍天、一部分是藻類,圓山飯店與劍潭隔街對峙,我跟孩子說,「像不像賽跑,圓山飯店要繞過彎道了?」在劍池抬頭上望,飯店坐落處正在一個圓弧上,近一點的高架橋、遠方的白雲,都被它帶著一起彎。漩渦似的,大家往裡頭栽。一對望著它的父子也是。

「爸爸,我頭暈了……」我心頭涼了一下。本來要讓風景,磨掉孩子一些時間。

我讓他坐下,喝幾口水。他忽然好奇,爺爺奶奶怎麼結婚的?對「有」產生好奇,「你是一個好孩子。」我誇許孩子,然後把外公喝醉酒,答允提親一節,跟孩子說了。外公男子漢大丈夫,酒話不等同醉話,顧不了當時母親已經有意中人,按照約定履行婚約。

「後來呢?」孩子問。

後來就有了三個姑姑,爸爸、以及大伯跟叔叔。我知道孩子指什麼。母親的故事,包括她為了搭救外公,應允軍方學習護士的基本工作,並且唱歌、跳舞,在四○年代的金門前線,扮演勞軍角色。這一切故事,都在母親婚前。

婚後呢?我想了想,母親結婚後,就成了一個沒有情節的人。

我去參加青青的畫展。大安森林公園旁、文化大學城中分部一樓。當時她邊學禪繞畫,也跟知名畫家學作畫。一朵巨型的花卉掛了無敵鐵金剛、火影忍者、神奇寶貝,還有幾個藍色臉蛋的人,疑似電影《阿凡達》主角。我還看過一個眼神發呆中、且無盡發呆的玻璃娃娃,四肢瘦小、頭殼卻很大。這都是她的化身。頭重腳輕地、行走邊緣地,在愛情版圖、家庭與婆媳之間,思考缺乏修整,情緒老是冒煙。

她又畫、又寫,很可能時間在她那裡的過法,不是直線,而是一個個疙瘩突起,抖開了來,可能比我多兩三個小時。她著黑衣黑褲,我仍覺得那是白的,知道她剛剛流過淚,在婆媳關、夫妻關以及回憶關。

青青跟多數不喜歡待在家裡的年輕人一樣,利用求學機會北上,一待許多年,母親關心女兒婚事,叮嚀、囑咐,都是嘮叨,等到女兒偕男子拜訪彰化,父母才知曉這就是以後的女婿了。父母不滿意,細究女婿家背景、人品,匆匆辦妥婚禮,而為了不給女兒夫家壓力,兩邊的親家僅在訂婚與結婚宴客,見過幾回。

青青一對子女得來不易。她體質不易受孕,一個人與冰冷機器拚鬥許多回,並流產幾次、昏倒幾回,這才喜獲麟兒。青青在廚藝上被公婆挑剔,肚子也成了大悶鍋,這回終於悶出結果來。青夫並不是她的第一個男友,她在病床上難免心想,若是與他或他,她的心裡跟身體就不會這般折磨了吧?她有個男友是神經病,真正的精神有病,住過醫院、打過護士,青跟男友他媽,當然一起挨揍。青離開他時,他還埋怨,「我這麼一個不世出天才,離開我,是你的損失。」

青青的半成品戀愛讓我想起母親,以及傳說中對她眉來眼去的金門金城鎮西服店少主。如果跟少主結婚,「還會有我嗎?」小時候我天真問母親。當年的母親長髮披肩,拿起梳子,仔細梳理每一個髮流,梳子的齒距中留下幾綹髮絲,她清理出來,揉了揉,如一團棉球。

我參加畫展,思緒連結到母親,原來有道理的。我走到剛剛經過、但沒細看的畫。青青一幅難得寫實作品。少女穿軍服,頭戴護士帽,神韻像極了母親,上台跳舞、唱歌,讓外公脫離牢獄之災,幾乎媲美賣身葬父的故事。

外公不單醉話、酒話傳世,幹譙的聲腔也十足驚人,「關我到老到死,也不會讓女兒上去唱歌、跳舞……」

我狐疑地望向青青。她正跟來賓說解畫作,忽然一個電話來了,她邊微笑邊閃到角落說。

我至今仍難以相信,那是母親撥給她的電話。

母親體貼,過世後依然,守喪與出殯期間,沒有麻煩家人太久,連要緊的出殯日子,也經過擲筊擇在假日。青青為她無法參加公祭道歉,並邀我在中山捷運站見面。她無預警交給我奠儀,便安靜不說話。

我愣了一下。我話多是為了掩飾話少,不擅交談,這一刻心情沉重,隨著她的安靜而安靜,兩個人挨著牆邊站著。我把奠儀還給她。她多年參加寫作班,我也多次賞析她文章,連畫展也去了,衡量起來,並沒有深厚交情收取奠儀。她推回來,「這是我對伯母的致哀。」我沒搞懂。

她提起遺失的足跡、稿件後頭那組號碼,她撥了,她們見面了,在台大校園門口。「十塊不嫌少,好事不嫌少」。青青說,母親在微陰的椰子樹下,逢人邊說募款辭令,藏青色上衣、頭髮紮進網袋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母親形象。這也是她的好奇,吳主編的媽媽呀,該是什麼樣子。

母親果然有備而來,讓青青陪著她以及其他委員募款。一連三個假日的上午,青青代我參與母親的平常時日。他們的交集是我,話題也常是我。

「我囝子,生日是假的。」午後,他們找了家素食店用餐,母親在聽聞青青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對子女後,感慨地說。母親把自己關起來,肇因生育大姊後,連懷兩個男嬰,都夭折過世。村人耳語紛紛,她成為不詳的人。青青邊聽邊哭時,母親一如以往,眼珠子潮紅,一滴淚水都沒流下,還能面帶微笑。所以我的生日不真是我生下的當天,而是我能抵抗命運,為母親、為我消解詛咒的那一天。五月二十五,一個出生時也是出殯日,壞的、髒的、惡毒與猜疑,都在我的哇哇哭嚎中,有了暫時的平靜。

青青代母親說了我不知曉的故事。我腦袋轟轟響,看前看後沒一把椅子,倚著牆。人來人往不只是人,而是眼淚,我別過頭去,只恨淚水不像鼻涕,可以瞬間吸回。

她拍了我一下,給我幾個東西,除了面紙,還有一個看似放大版的郵票,方正,長寬三公分。黑色為底,上頭有些漩渦、又似雲朵;又像螺殼、更似一些迂迴。底部倒是清清楚楚,是浪以及浪。

那是禪繞畫。

在第三個募款日午後,雨勢大極了,一支灰筆把天空、遠景都刷黯。台大校園的壯觀椰子林,樹幹筆直、樹冠蓊鬱,剎那間都被抹淨,他們從用餐的二樓窗台,看見低低的,掩面逃逸的人,有傘的、沒傘的都一樣落難。他們很明白被雨困住了。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怎麼識字的母親本來有些抗拒,待發現到這個畫只有黑白兩色,不如想像中困難,跟著青青畫。

我收下母親遺留給我、以及這人世,唯一的一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