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途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擅於用故事側寫臺灣當代社會議題與生活困境的陳育萱,除了小說家的身分,也是手執粉筆的高中老師。這一次她首度以創作者的距離,返身回看最貼近的教育現場,拆解看似水面寧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校園與家庭。

密閉窗景外,照常是午睡半醒時乍見的灰魘。風大,卻絲毫吹不動這抹色調,這對於習慣中部平和日光的她來說,很容易感到睏倦。尤其穿上一身明亮裙裝和髮飾出門,色澤仍會微妙地黯淡下來。周安凌知道這純粹是奇怪的無稽之談,不過她習慣去撢撢衣服,而需要向光的花瓣髮圈,用嘴脣輕輕吹過,才將它收好放回。

隨著冬季而匍匐到來的年節,全家也換上新衣。從爸媽那兒領了紅包後,周安輝難得沒留在餐桌太久,很快鑽回自己房間。

準備學測的考生果然不同。周安凌內心默想,就連蛋堡也不鬧事,盡在高臺處睡覺。

爸爸的新單位忙碌依舊,媽媽的插畫工作如常順利。

粉圓開始趁著四下無人時,溜出籠子,在冰涼的磁磚地板爬行。她自然而然肩負起替粉圓盯著貓的任務。

新的居所,新的城市裡,這些速度不一卻又同時運行的事,慢慢讓周安凌不似剛轉學時那麼厭惡了,就連琪琪打電話來,她也沒像之前那麼容易既難過又瑣碎地講上幾個小時。她習慣起電梯公寓的便利,還有點期待新學期的成績會不會逐漸爬升。

大概真的有什麼改變了她。

新學校的開學可能變得沒那麼討厭了。

度過一學期,周安凌在班上還沒交到如同琪琪那樣的好友。

比較常說話的Abby和安努和她還算有共通話題,數學練習題和各自養的寵物。不過,新學期她們都被安排到其他位置去。沈老師在投影幕上秀出新的座位表,班上前五名和倒數五名互相配成一組,扣除她,這就是沈老師安排的九大行星。

新座位落定,負責幫她檢查習作的是她從未交談過的風紀股長,鄭新。

早自習時間,鄭新的臉會特別臭,他坐在講桌前,雙眼隨時逡巡臺下動靜。午休時,他雖然也能趴著睡,可是一旦發現抬起頭來東張西望或藉機竊竊私語的同學,黑板上記下的座號一個沒少。幾次,她差點也要成為他登記打小報告的對象,還好她刻意放慢呼吸,自造鼾聲。

熟練裝睡後,她留意到他登記完座號回來趴睡時,格外小心翼翼輕貼,看來很寶貝他的髮型。她沒敢告訴他,其實他的髮型有點像沈老師,都是花力氣整理,看來彆扭可笑的類型。

所以,從他手上接回紅字一堆的習作簿,她半聲不吭,靜靜聽他交代的作業檢討。

這題到那題,以前不是都做過嗎?妳重新讀第一單元,再寫一次,老師要看。

周安凌用橡皮慢吞吞擦去算式,她曉得戴著厚鏡片的鄭新還在盯著她,故意蚊蚋聲說,煩死了。

這九大行星的座位布局實施以來,不只是她跟鄭新常常在吵架邊緣,周圍幾組也差不多。

鄭新還沒來得及回話,後座的班長林雅雯就忍不住抱怨,語氣明顯不滿。黃子軒不甘示弱,嗆說要報告沈老師。

說什麼說。林雅雯的語氣直挺挺。

說妳違反班規,偷帶輕小說來看。黃子軒手上晃著一本唯美封面的小冊。

我哪有,那不是我的。

妳還說沒有,這明明就在妳抽屜,妳每節下課都在看,上課也會偷看,妳這樣還當班長?

你不要只說我,周安凌還不是違規。

停下手中橡皮擦,周安凌愣望著林雅雯。她眼神掃過Abby和安努,示意她們。她們卻沒表示,倒是不停瞄窗外。

沈老師。

周安凌都還沒機會搞定自己的困惑,這學期一開始,她就覺得沈老師有些不一樣,步伐格外沉重,爬樓梯時走在老師身後就能感受到每道邁步瞬間只是勉強把身體歪掉的重心勉強撐回來。下樓梯,則像藉著跺地來掩蓋發洩。沈老師整個人胖了,臉的中心竟彷彿被拗凹下陷,為了不繼續縮硬下去,眼神迸出的神色是藏著不想對他們說的碎片,不經意就能割傷來人。

進入教室的沈老師,眼神渙散,嘴巴斥吼的架式仍然震懾力十足。

連互相提醒老師來了的暗號都不必,所有人的動作都僵在當下。

附近教室上課的笑鬧聲這時突然湧進他們班,操場上玩球的喧雜聲持續震動著向陽那排窗戶。

周安凌未曾感受過,她只能以眼球緩緩轉動以遏止內心波動。即使沈老師下一秒揮落講臺上的粉筆和麥克風,也不奇怪。

林雅雯和黃子軒保持站立,鄭新先被叫起來。

風紀股長,剛剛的教室秩序,你覺得怎麼樣?

不......不太好。我想說已經上課了,老師一向都很準時......所以......

沈老師拿下鏡框,擦了擦。

鄭新費心抓的瀏海一綹遮住他眼睛,還不敢動作。

坐下。

沈老師轉向班長。

班長,我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師都聽到妳的聲音了,妳在吵架?跟誰?

脹紅臉的林雅雯,眼眶濕潤有光,平常她比鄭新更會私下告狀這會卻支吾咬脣,而身上的蕾絲洋裝卻抓得起皺了。

老師。黃子軒突然舉手。老師,都是周安凌又違反規定帶她的寵物來。

原先覺得再怎樣風暴都不會到來的周安凌怵然一嚇,腳邊的騷動聲是粉圓正在滾動牠的輪子。牠爬得那樣快,在靜闃一片的此時,坐得近的同學可能都聽見微細的框啷作響。牠原地奔跑,自由得很,牠沒想到在永續不斷的路線之外,有三十多雙眼晴,瞬間凝視著牠。

未待沈老師開口,她當機立斷道歉。

老師對不起,我現在就帶粉圓到教室外。

她低頭準備,沈老師踱步走向她,她正穿越座位之際,留意到老師並沒穿平時的皮鞋,涼鞋下腳趾包紮著,像是受了什麼古怪的傷。

不用麻煩。

他沒同意她,而是逕自走到臺前,要大家都坐下,閉上眼睛。

現在每個同學都仔細想一想,之前老師說過什麼,跟課程無關的東西帶來學校,老師說該怎麼處理?

語速緩慢,精確,挑起大家明知故問的記憶時,特意緩頓,彷彿暗示他準備寬宥一切。

通知家長。有人小聲說。

還有呢?

丟掉。

嗯哼。具體一點。

就,漫畫跟輕小說就要在全班面前撕掉。

那其它呢,再想想,老師真的沒說過嗎?

寵物帶的話,就......

就怎麼處理?

就把牠丟進生態池餵魚。

嗯,答案很接近喔。好了好了,大家睜開眼睛。

沈老師拍了幾下手。

周安凌卻不想睜開眼睛,她以為聽錯了。這是她領養來的寵物鼠,就算違反規定帶來學校,那又關粉圓什麼事。蓄積在體內的憤怒,卻又畏懼著沈老師真會這麼做。

大家有聽到就好,老師在這邊要再三強調,你們來學校的目的就是好好讀書。以後再讓老師看到這種情況,全班都給我去跳水池。

黃子軒噗哧一聲,其他人發出嘖聲看向他,然而,沈老師沒繼續疾言厲色,反倒若無其事地在黑板上開始數學解題。

低頭反覆看了好幾次粉圓,周安凌發現Abby和安努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斜瞥林雅雯,她臉色恢復正常,只有凌亂馬尾還留著方才快哭出來的徵兆。

九大行星各自轉著不尋常的圈速,速度快的漸漸怠速,速度慢的宛如抓到契機,開始猛衝。

耳際沙沙速寫的數字不停兜轉,周安凌很懷疑大家真的能全神貫注地解題嗎?

她沒想到,這節下課沈老師會攔住她。

再度進到辦公室時,沈老師要她在他座位邊等一下。

他走到辦公室電話機旁,撥了一串號碼,低聲向話筒叨叨。過程中,他數度點頭,一邊朝嘴裡塞了幾塊零食。沈老師看來飢餓又狼狽,不過隔了這麼遠的雙眼依舊有意無意盯著她。

周安凌以為是自己看起來有什麼不對勁,忙用手撥了瀏海。

不久,沈老師招手要她過去。那日的辦公室比平日來得熱鬧,擦肩而過時,她耳朵自動捕捉到交談對話摩擦出的嗡嗡聲。

嗡嗡不是真的嗡嗡,無數對話交錯在空氣中,字義零星溢落到她耳中。本來能聽懂的語句,僅算得上是白噪音。可能是周安凌內心過於惦掛粉圓的安危,牠平常發出的吱吱-啾啾-嘶嘶,現在空自回想,她都避免把它想成只有她才懂的暗碼。

走回她身邊的沈老師,清了清沙啞的喉嚨,對她說剛才已經通知了家長。

她自覺應該說一聲「喔」,或更禮貌一點「老師我下次不會再犯」,然而周安凌一想到爸爸可能的反應,她就只想一鼓作氣逃出辦公室。

對了。在椅上轉動身影的沈老師叫住她的聲線益發喑啞。

剛才教室裡同學應該是開玩笑的,妳不用太在意。

她聽得出喉嚨緊縮後的聲音傳送一抹意志,執行壞毀的預感。

回教室路上,繞過生態池,特意看了眼。綠藻腥臭的池水平靜無波,她凝視僅有幾片浮萍點綴的綠湖,其厚重至窒息的表面沒有絲毫奇怪動靜。她抓起樹枝,左腿屈膝,右腿前伸,彆扭地宛若試探水溫。

四周已因初春隱伏盛放預感的杜鵑花,一小落美艷,一小落純淨。

扭著頭,以怪奇的姿勢任由花訊撲進眼簾,待了十多分鐘後,直至枯枝上滴滑濃稠綠意,這才說服自己,應該真的只是同學間開玩笑。

蹴著小步,爬上階梯,每層樓梯平面處都能旋轉著遠眺操場。生態池,杜鵑花和老榕群是校園內唯一飽蘊自然殘影的景觀,說不上美,充其量只是點綴。

來到教室那層,她腳步輕快地進教室,卻什麼人也沒見到。正狐疑著,提起腳邊鼠籠,發現重量不對。

籠內空空如也。

竄升到腦門的不祥爭先蠕動,然教室空無一人,對齊擺放的桌椅彷彿無人來過。

放學尖峰時間已過,降噪的校園成為一只巨袋,所有事跌縮到底部,紊亂安靜地塌堆成另一副模樣。

怎麼辦?

追出教室,周安凌不曉得該追誰。

一定有人偷走她的粉圓。她想起滯留在辦公室的身影,迅即跑去。眼前辦公室已上鎖,她試著側耳傾聽,什麼也沒發現。接著,折返到生態池一帶,順道巡視附近幾棟教室。感覺不到自己跑了多久,蟄伏在意識中心的猛烈念頭是找到粉圓,必須把牠帶回家。

另一個念頭是,別找了。牠可能真的發生什麼事,別找了。

這兩種執念互相對抗,周安凌旋即快跑向前,下一段放棄的旋律又使她慌慢了步伐。

她跑在自己的獨行道上,扯動所有關節,全力朝視線認為的前方行進。

就趴在圍牆上的幾個同學看來,這轉學生笨得可以。可是他們什麼都不說,他們早就決定要這麼做。而且,這麼做的藉口任誰都猜得出,為了督促同學,這是被認可的行為。光是這一點,確實他們就是從三年級就待在沈老師班上的元老。

他們不過是做了身為同學該做的事。

他們在暗處圍觀的同時,周安凌的折返跑漸漸慢了下來。她雙手支膝,又直起抓住腦袋,圖掐出點什麼似的,綁得好好的頭髮頓時搓得亂七八糟。

凌亂髮絲擠掉髮圈,淚與汗掛在一張臉上,在校內亮起的死白照明燈下,泥濘而毫無生氣。腫泡的眼皮持續發酵,不怕死的蛾類次次撞擊燈管。

吱岔--吱呲吱呲岔--

突然間,眼前閃落一物讓她尖叫。蹲低一看,那只是顆石頭。

她觸及灰調渾圓的白石頭,抬眼像是想到了什麼。

成排榕樹矗立的暗處,她還沒細找過。那裡有幾盆格格不入的植栽屯在角落,平時幾乎不會有學生走動。

不顧暗幽前去,果然印象沒錯,放了卵石的那盆還在。它已無半點綠意生長,徒留小石子與空盆。周安凌捏著手中圓石,趨近繪著四君子圖騰的花盆。

拿出手機打光,烏暗裡,硬撇出碩亮光束,照見盆子中央有一墳起。

周安凌沒有喊出聲。

她放下手機,雙手將一個一個如粉圓幼時大小的石頭搬開。不一會,粉圓靜祥如睡的三條背紋完整地出現。她以為指尖扒的是土, 卻掘出下午還活得好好的生命,把牠自死亡幽谷帶回光明。

掌心中躺著的粉圓,略開著嘴,可她無法感應到絲毫呼吸起伏,粉圓看起來澈底失去彈性,僵硬帶來的異物感,讓牠宛如卵石。

比石頭還硬。她反覆摸著牠,梳理著身體微毫細毛。直到自然了點,她捧著牠起身,臉頰依偎著牠,就跟平時一樣。

直到她走出校園,圍牆旁那對眼睛依然不能放開視線,那隻已被他們悶死的鼠,‑轉印成她額上沒有同學看過的印記。就這麼一眨,周安凌手上的老鼠不見蹤跡,他們瞇藏視線偷窺發現的,芒銳眼神直直注視眼前的街道,四散亂髮間,印子看著愈來愈紅潤。

紅似海中流血的珊瑚。

紅似鼠身掙扎時受到剎那一擊後,牠唯一會令他們不安的液體。(本文摘自《那些狂烈的安靜》一書,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