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讀者視角》與焦安溥的自我神話

圖片來源: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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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茵惠

─張懸最高學歷只有士林國中畢業,她反對體制,她很叛逆,她做自己。

─要如何擺脫成為受控於人的「化身」宿命,而成為擁有力量的「星座」呢?關鍵在於,你必須擁有足夠的傳說故事。「星座」擁有的力量,則與他們製造故事的多寡有關。若故事不受世人知曉與傳頌,那麼星座也不再有力量。

《全知讀者視角》Line Webtoon截圖。
《全知讀者視角》Line Webtoon截圖。

改編自暢銷網路小說的南韓漫畫《全知讀者視角》有許多今天看來似曾相識的設定,譬如原本是一介平凡上班族的男主角因為閱讀且記住了某本乏人問津的網路小說,而得以在忽然到來的全球後末日世界中倖存,並且成為與原本故事主角並駕齊驅的英雄人物。後末日的世界裡,人類被迫不斷解任務掙扎求生的醜態成為直播秀,任由比人類更高的存在評論跟打賞。

《全知讀者視角》在常見小人物出頭天的套路之外,確實具有十分特殊的世界觀。首先,把末日生存與直播綁定,在小說成書年代算是滿新的嘗試。美國作家娜歐蜜‧克萊恩對當今日漸失控的新自由主義有個評論,那就是世界已經徹底的「真人實境秀化」,不論格調,只管勝出,你死我活就是唯一規則。

其次,儘管21世紀之後的東亞通俗作品經常出現「意外進入封閉文本中,預先得知結果而得以操縱或逆轉局面」的橋段,也常看見「世界一夕之間毀滅,必須像電玩遊戲那樣不停攻略副本」的劇情,但把兩者結合為一,並且以後設姿態挑戰何謂真實、何謂虛構,並且直接言明「虛構文本只要夠多人相信,就會帶來真實力量」,則不啻21世紀版本的「新神話學」。

神話,或稱迷思,它的運作方式本來就是讓難辨真假的「故事」賦予影響力。前海基會秘書長焦仁和的女兒焦安溥(舊稱張懸)整個音樂事業,就是建立在打造一個關於自己的神話之上。這場神話是否終結於一封「慶賀新中國誕生」的手寫信,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這個神話是如何建立在赤裸的階級複製與優勢族群壟斷之上,卻可以長達二十年假裝不是如此。

「另類」樂手的身分政治

史賓賽‧科納伯2024年九月在《大西洋》雜誌上寫道:「獨立搖滾——就像任何一種音樂傳統一樣——始終根植於身分。只是在過去,預設的身份往往是一個白人男性,透過神祕的詩歌來揭露自己…但大多數聽眾和評論家並沒有注意這一點。」

科納伯提出,當潛台詞成為真實台詞時,原本「不受拘束的馳騁進入未知領域」的所謂獨立搖滾,如今已經變成「娃娃換裝衣櫥」,當歌手或樂團自稱是獨立搖滾,事實上他們只是在說「我遵循一個被稱為獨立搖滾的分類」。

任何一種音樂類型,事實上都有身分政治的影子。如果五月天沒有念過附中,而是跟玖壹壹一樣在台中當便利店店員,他們寫出的歌曲將大為不同。原住民歌手巴奈的母語是台語,而不是卑南族父親或阿美族母親的語言,她通過漫長的道路尋回自己「真正的舌頭」。如果伍佰去上了過去曾存在且十分羞辱人的「國語正音班」用北京腔唱歌,那麼他或許不可能擁有現在的音樂地位。

舊名為張懸的焦安溥,大部分的人或許只聽過她第一張專輯中的〈寶貝〉這首歌,根據她打造的神話,這首歌是因為「國中跟父母吵架而寫」。焦安溥從未說自己是另類異議樂手,甚至二十出頭就有幸被國際音樂品牌Sony簽下,但她塑造自己的模式確實是某種經典款「另類異議」樂手的模樣──抱著吉他、寫自己的歌曲、聲援社會運動。

社會中一般人認識的高中肄業女性,通常比較有可能在當藍領勞工,忍受高工時低時薪的生活,甚或受到非典型雇用之苦,但焦安溥卻成功的把自己高中肄業一事變成了出道時的「神話資本」,她討厭自己如此特別的姓氏,而選擇了常見的「張」作為藝名,也被寫成一則說明她「很有想法」的娛樂新聞鋪天蓋地廣為傳頌。

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當大部分的歌手都想要讓自己的名字更「特別」時,譬如江蕙跟黃妃都不是她們的本名,焦安溥的煩惱卻是她的名字太特別了。會記得此一花絮,是因為當初讀到焦安溥說覺得「張」這個姓氏比較有趣,代表獵戶時,身為「真的生下來就姓張」的人,我感到異常的違和,但當時說不上來這種感覺是什麼,直到二十年後,才明白箇中原因。

國旗事件:特權階級與規則的例外

我確實相信,「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身為黨國權貴後代,絕非焦安溥或者其兄焦元溥所能選擇的。儘管我同樣相信,焦安溥如果不是黨國權貴後代,幾乎不可能擁有現在的音樂事業。這不僅是關於經濟跟家族人脈上超乎尋常的餘裕,更是關於多年來塑造出的「是掙來的文化資本而非特權階級自我複製」假象。

焦安溥非常明白,「表演」一個稱職的「另類異議歌手」需要什麼,譬如,她要對各種社會議題有「正確」的反應,要理所當然的支持各種進步議題。更重要的是,另類異議歌手的本質就是「反對體制」、「反對壓迫」,因此她必須判斷,誰代表體制,誰代表壓迫。重點不在於實際上相信什麼,而是表面上反對什麼。

但,我說那是「表演」,意思就是焦安溥雖然知道應該做什麼才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另類異議歌手,而且這大部分歸功於她的黨國權貴背景所給予的「前情提要」資源,但不表示她對其中任何一個項目有真實的信仰,那只是「人設」而已,就如同科納伯說的「娃娃換裝衣櫥」,是可穿脫的設定。

2013年11月2日,焦安溥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演唱會上接過台灣歌迷帶來的國旗,而與中國歌迷產生小摩擦,這個事件過去曾被用以證成「焦安溥雖然在中國各地開演唱會,但依然愛台且有風骨」。但「國旗事件」與其說是證明了焦安溥的信念,不如說證明了她是如何的「例外不受約束」。

2000年張惠妹在總統就職典禮上領唱國歌,遭到中國封殺。從那之後中國就不斷的使用同樣的招數,讓害怕失去中國市場的台灣演藝人員紛紛自我審查,稱呼中國為「內地」,表態支持一個中國,乃至走火入魔到像二流歌手楊培安那樣,在2024年賴清德就任之後寫下:「請殺光萬惡的2350萬台獨分子吧!」

但焦安溥發生於2013年馬英九任內的國旗事件,雖在網路上引起討論,卻旋即罕見的被台灣與中國政府聯手降溫,而變成了另一則「焦安溥神話」。

這麼好用的姓氏,千萬別傻到放棄

台灣人在外國開演唱會拿著國旗,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而中國顯然會不悅,也是我們都知道的反應,但有意思的卻是,焦安溥──至少在當下──沒有得到跟其他人一樣的制裁。這可能跟她父親焦仁和親自在新聞上喊話不無關係,中國政府賣一次人情給前海基會秘書長,何樂而不為?更有甚者,當時馬政府陸委員會主委王郁琦說焦安溥「蠻可愛」、「很得體」、「沒有問題」,國台辦發言人范麗青的正式回應更是柔和得不得了:「…希望兩岸同胞,特別是青年一代多接觸,多交流,增進相互了解和感情,加強中華民族認同,共同為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努力。」

2013年的國旗事件,說明的只是「焦安溥這個名字有多好用」,而不是「張懸多愛台灣」。兩年後她放棄藝名改以本名活動,或許也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情。

2024年10月1日,焦安溥的經紀公司在微博上發表親筆信,寫著「祝福新中國成立七十五週年,人民和睦、萬里皆安」。此舉引發過往人設大崩盤,台灣網路上頓時充斥不可忍受的撻伐之聲。也有支持的粉絲,堅持那不是她親筆寫的,只是「被代言」等等。

然而,事實上焦安溥從未說過自己支持台灣主權,她唯一做過跟主權有一點點關係的事情,只不過就是在十一年前拿著一面中華民國國旗,然後說出一些語焉不詳好像有深度但其實沒說什麼的曖昧句子。

真正讓人疑問的是,焦安溥的政治光譜「絕非偏綠」,明明就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為何大家長期以來卻過於買帳她的「自我神話敘事」,期待她在另類異議歌手的外衣底下藏有足以抵擋中國擴張強權的骨骼?

任誰都知道,藍與紅沒有什麼距離。而台灣的娛樂演藝生態,至今從未真的離開過數十年來黨國特權階級集團的壟斷,只不過文本轉為地下化,台詞變成潛台詞而已。即便金馬獎、金鐘獎、金曲獎偶爾會頒給一些「勉強可接受的反叛作品」,但抵抗中國從來都不是主旋律,而族群與文化代表性的正義,也從未真的到來。

至今還在乎歌手跟演員是否下跪的台灣人,其實是可愛的。我希望自己還有這份相信世界有機會美好的信心,但我沒有。誠然,「人設不是人格」,但如果看得夠深,我們或許都不會再去追究個別的誰以什麼姿勢下跪,或者氣憤他們怎麼還有臉回台灣討拍,而會更積極的想辦法防堵,壓住他們良心的那隻紅色巨手。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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