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黑神話：悟空》熱潮背景
⊙江昺崙
中國首部3A遊戲大作《黑神話：悟空》（由「遊戲科學」公司製作）在2024年8月20日上市，短短幾天就成為全球最熱門的遊戲，短短幾天全球就賣出1000萬套，收入大約超過150億新台幣，全球最高同時有300萬名玩家遊玩。
遊戲大賣引發中國人民族自信心爆棚，而台灣的「館長」陳之漢也感動到「與有榮焉」，更反過來貶低台灣：「除了台積電之外也沒有什麼可以吹！」等相關言論；趙少康等統派人士也藉此批評台灣遊戲產業落後，比不上「大陸」。
我們先簡介一下，什麼是「3A遊戲」（Triple-A games）？3A遊戲是遊戲產業的一個術語，最早語源可能是參考金融界的「AAA級」，代表等級最高、信用最可靠的投資標的。在遊戲產業界中，指稱為高成本、高行銷的遊戲作品。後來被戲稱為「A lot of time」、「A lot of resources」和「A lot of money」，意思是需要很多錢、很多時間、很多資源的大型製作。
美國人開發一套3A遊戲成本可能都要美金上億元，像是《電馭叛客2077》（Cyberpunk 2077）的開發、行銷成本加總可能在3億美元以上、《俠盜獵車手5》（Grand Theft Auto V）可能在2.5億美元以上；而日本遊戲公司比較懂得控制成本，像是開發魂系遊戲《黑暗靈魂》（Dark Souls）、《隻狼》（Sekiro）、《艾爾登法環》（Elden Ring）著稱的FromSoftware公司，每套遊戲大概在2000萬到1億美元左右（僅推測）。（但可以特別留意的是，全球很多知名的遊戲公司，中國騰訊都有入股，像是日本FromSoftware公司，騰訊就有16％的持股。）
所以簡單說，《黑神話：悟空》就是中國開發的第一套3A遊戲，估計成本大約在4000萬到5000萬美元上下，而市場反應也相當熱烈，各國玩家評價都很好，上市第一天就回收了成本。對於中國人來說，就像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1號」一樣開心（1970年，當時還是文革期間），舉國振奮歡騰。
該為中國玩家感到高興
先說正面的部分，其實《黑神話：悟空》在開發階段，就釋出不少消息，也有很多Demo畫面流出，因此許多玩家期待已久。平心而論，上市之後，確實畫面跟內容也跟玩家們期待的一樣出色，所以引發熱潮，也是實至名歸。
筆者雖然還沒有購買《黑神話：悟空》，但也是迫不及待看了網路上的遊戲直播，大概可以瞭解《黑神話：悟空》的優點在哪裡。
首先，遊戲畫面很精緻，連悟空臉上的毛都做得非常細膩，好像可以看得出來孫悟空需要換洗髮精。而開場動畫當中，悟空飛向天兵天將：巨靈神、四大金剛及二郎神的畫面，也非常有震撼力。
在美術上，悟空（或主角「天命人」）、各路神怪妖魔的角色設計都非常華麗，跟過去許多孫悟空電影、連續劇的形象來比較，這次的悟空造型威風凜凜，特別有著萬夫莫敵的氣概。
遊戲裡場景建模也都相當真實而細膩，例如有雲岡石窟、山西懸空寺、隰縣小西天等等，跟照片並無二致，可能比電影場景更為生動（不過後來有傳出一些設計上「致敬」其他藝術家的部分，在此不多作討論）。
可以想像，對於許多中國玩家而言，在一套3A大作中，聽到親切的「華語發音」，以及充滿中國風格的場景，應該是相當驕傲且感動的。我們台灣人同時也為中國玩家感到高興，終於有一部3A遊戲，玩家不用在steam評論區洗版「我們要中文」；而且縱然遊戲製作人楊奇曾經在天安門對毛澤東肖像比中指，但因為目前此遊戲是「中國之光」，官方主動出面解套，所以暫時不會再受到政治審查（不會像是《還願》出現習近平小熊維尼等字之後，被全面封殺），中國玩家可以盡情地享受遊戲，這也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而在劇情上，《黑神話：悟空》其實也有可觀之處：遊戲故事背景是說，孫悟空跟著唐僧完成取經後，獲封為「鬥戰勝佛」，原本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孫悟空不想留在天庭，於是他跑回花果山悠哉度日，不知道為什麼觸怒了天庭，天庭就派二郎神、天兵天將要來討伐孫悟空。孫悟空一個人單挑所有人，結果被圍毆，又再次被緊箍咒暗算，最後化為一顆石頭。大家可以看看這段孫悟空對決天兵天將的開場影片：【黑神話:悟空】鬥戰勝佛 VS 天兵天將！| 神仙打架！【PS5】
簡單的說，這就是孫悟空退休之後，結果仍舊被天庭追殺，差一點抄家滅門。這個故事概念是脫胎於20多年前中國網路小說《悟空傳》（接著又影響了《鬥戰神》這部遊戲，《鬥戰神》即為《黑神話：悟空》的前身），當時這部小說重新演繹了孫悟空的內心世界，設想孫悟空內在還有一個「黑悟空」，這個黑悟空不甘於被天庭打壓、被強迫到西方取經，於是再次反抗，甚至打死了唐僧。這本小說當年在中國相當熱門，也激發了中國人很多的創意，開啟了一個關於「黑悟空」的角色想像。
而在《西遊記》原典當中，孫悟空一開始本來就代表了自由自在、奔放不羈的心靈，他大鬧天宮，跟整個體制對抗，最後才被如來佛收服，象徵一個反抗威權，但最終戰敗、臣服威權的悲劇英雄。而《悟空傳》的改寫，不但加重凸顯了體制的暴力、荒謬（孫悟空是被洗腦才願意乖乖去取經），也強化了孫悟空內在那個永遠不受拘束的自由靈魂。
所以《黑神話：悟空》一開始的場景，是否充滿了政治隱喻？天庭即是官僚而極權的政府，而孫悟空是表面被降伏、但內心並不安分的「自由人」。當孫悟空不要長生不死、不要佛位，只想回花果山養老的時候，天庭非常恐懼，擔心孫悟空會失去掌控，於是派遣天兵天將，要來花果山趕盡殺絕。而孫悟空面對碩大無比的巨靈神、四大天王、十萬神兵，那種絕境下的孤獨感、卻又目空一切、傲氣沖天的樣子，不也是隱隱對著當代中國社會的「自由召喚」嗎？
（下一段會爆雷。）
當然，遊戲的第一結局，是最終主角天命人（花果山的傳人），重新接受了緊箍咒，再度像悟空當年取經一樣，臣服於命運、體制之下，這是讓網友最感遺憾，認為是過於保守、消極的壞結局；而第二結局，則是悟空為了永遠擺脫緊箍咒，故意敗給二郎神，讓肉身消失，並得以讓他的意志留下來，融入天命人等猴子猴孫的內心當中。扣除掉劇情中哲學與佛理的部分，去掉故作高深的解釋，其實很簡單的，就是人們為了挑戰命運、追求自我而成仁取義的過程，肉身雖死，但自由精神卻能傳承擴散出去。
這是否能擴大為政治上的解釋呢？或許這就是遊戲有趣的地方了，每個玩家都有自己的感受，有些人純粹享受遊戲的爽感，像是館長一樣；但有些人可能會從孫悟空的命運中，感受到與中國當代社會有些曖昧交織的連結。
「台灣為什麼做不出這樣的遊戲！！」
確實，台灣目前是做不出這樣的3A遊戲，最直接的理由就是成本太高、市場不確定性太高。投入數十億開發一套遊戲，如果沒有回本的話就傾家蕩產了，大概也沒有金主願意投資。
所以《黑神話：悟空》對中國遊戲產業來說，也有一點像是摸石過河，成功了以後就更能帶動後續資金進場、帶動整個產業，失敗的話就遊戲夢碎，泡沫一場。所以開發3A遊戲對於後進國家來說，實在是一場危險的賭局。
但台灣以前也曾經有過遊戲產業的黃金時期，遊戲老玩家一定都如數家珍，台灣有大宇、松岡、第三波、智冠等等遊戲公司，製作諸如《大富翁》、《仙劍奇俠傳》、《三國群英傳》、《軒轅劍》、《金庸群俠傳》、《阿貓阿狗》（不及備載）等等膾炙人口遊戲，構成了「X世代」美好的童年。而這些遊戲很多都是相當優秀的遊戲IP，有些系列至今仍然在發行，只是工作室已經移轉到中國，很多人才也跟著轉移到中國。
整體產業沒落、造成今日「代工化」現象的原因有很多，網路上的探討也很豐富。大致上原因就是：1.受到盜版影響；2.PC遊戲有先天的硬體限制，與美日壟斷的家用主機系統有了競爭關係；3.最嚴重的，就是後來流行的網路遊戲、手機遊戲，以免費下載、搭配轉蛋、抽卡、商城等等機制，顛覆了傳統遊戲賣一套、賺一套的方式，直接導致「遊戲體驗」的支離破碎。而最終遊戲公司也不願意花大錢開發難以回本的單機遊戲，寧可投入低成本、中低報酬的手遊、甚至博奕遊戲當中。
原本台灣最擅長製作角色扮演遊戲（RPG），因為RPG故事需求比較強，畫面及硬體需求是次要需求，開發較為簡單。所以在單機、2D畫面時代都能順風順水，台灣遊戲產值僅落後於美日而已，是全球第三名。可是21世紀之後，線上遊戲開始發展，3D遊戲技術也開始突飛猛進，整體遊戲產業進入全新的挑戰，加上中國遊戲產業崛起，提供更廣闊的市場、人力資源，所以遊戲產業就逐漸被轉移到中國去了。
遊戲的重點是「有趣」！
不過，其實討論台灣遊戲產業是否能東山再起，這是個被刻意誤導的討論，好像隔壁國家造出航空母艦，我們沒有同時造出航空母艦就很丟臉一樣。因為電玩遊戲的領域當中，並不是單一發展的邏輯。
玩電玩遊戲本身就是一個娛樂，兼有文化實踐、也或者帶有競技色彩的活動，所以玩遊戲最重要的就是從中獲得樂趣、獲得一種超然塵世、進入「心流」的身心狀態。如果今天玩遊戲變成一種義務或勞動，那麼遊戲就不再好玩了。遊戲本質就是要帶有一種無目的的目的、或者促進多巴胺釋放的經驗過程，其他的環節都是次要。
因此，並不是只有玩3A遊戲才能獲得相等的快樂，如果電腦硬體跑不動遊戲，或者沒那麼喜歡暴力的玩家，玩起遊戲來也是很痛苦。
重點是遊戲本身的創意、以及人腦對應的想像力——例如「魔術方塊」帶給人們的樂趣、多巴胺風暴，不一定就會少於《艾爾登法環》。
史上最暢銷的遊戲是哪一套呢？是《Minecraft》，全世界共賣出3億套（內建踩地雷不算的話），一套由粗糙的像素、四方形磚塊組合成的世界，沒有劇情、沒有邊界、沒有任何美術，純粹是一個由開放冒險、堆疊積木構成的遊戲。當年設計這套遊戲的瑞典工程師 Markus Persson，一開始還是兼職製作遊戲，2009年開始全職投入開發，不到幾年就造成轟動，Persson 並於2014年將公司以25億美元賣給微軟。
不僅是《Minecraft》，許多經典遊戲，外觀都非常簡陋，像是《矮人要塞》（Dwarf Fortress），最早的畫面根本就是只有一堆文字符號，毫無美術設計可言，而且只是兩名兄弟檔共同開發的獨立遊戲。但因為裡面的遊戲隨機變數很多、遊戲方式很自由、又有大量玩家加入共同創作等等，所以吸引了大批「硬核」遊戲的玩家進入，至今已經開發了20多年，還是持續在發展當中，也影響了後面《Rimworld》、《Craft world》等開放世界、地城經營的遊戲。
而每個遊戲玩家喜好都不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3A遊戲（比方說有人會3D暈）。筆者就特別喜歡像素類型、「精神時光屋」的經營遊戲，像是我的《Rimworld》已經玩了1675個小時。又比方，對我來說《俠盜獵車手》前幾代俯視2D的遊戲性、小時候第一次接觸到這套遊戲的震撼感、天馬行空的破壞力，比後來3D第一人稱視角還要多上很多。
而策略遊戲方面，先不談日本光榮的三國與戰國遊戲，模擬戰略上，最經典的戰棋遊戲就屬《鋼鐵雄心》（Hearts of Iron）系列，遊戲畫面也就是一張大地圖，上面有幾個軍棋代表的部隊在移動而已，但玩家投注在裡面的想像，腦海自動完成的劇情文本，比畫面上呈現的內容可能要更豐富一百倍。這就是遊戲的魅力，不因硬體或畫面而生，而是完全以「樂趣」本質而生。
而台灣有沒有這樣充滿創意又有趣的遊戲呢？當然一定有的，赤燭遊戲公司製作的《返校》、《還願》及《九日》，就做出一定的佳績，而且背景是白色恐怖歷史、台灣民間信仰，可以順便進行教育推廣。先前還有復刻老遊戲的《廖添丁：稀代兇賊の最期》，是以傳奇義賊廖添丁為主角的動作遊戲，不僅只是販賣本土情懷，美術場景跟遊戲性都是上乘佳作。
台灣雖然沒有好萊塢那樣的資金與人才，但我們就現有資源，還是可以拍出很精彩的電影，不用一定要強迫自己去跟鄰國比拼資本。在遊戲的世界裡，不是花大錢，遊戲就會好玩。
當然《黑神話：悟空》是一部3A大作、優秀的作品，很值得讚賞，我們也很替中國玩家高興，但就也僅止於此而已。我們也不用刻意去辯護說，我們台灣有台積電、我們有什麼什麼中國都沒有，這很像小學生在比較家裡有什麼東西，到最後就是變成吹噓比賽，誰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誰的爸爸可以邊飛邊吃拉麵這樣。
那些「中國行，台灣為什麼不行？」的話，就政治宣傳角度還可以，但如果要真正探討遊戲發展的話，說出來就太外行、又太淺薄，再討論下去就落入對方窠臼了。
作者為臺中人，現居臺南。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肄，研究領域為臺灣農民文學。曾參與《史明口述史》、《終戰那一天》及《文協一百點》等歷史書籍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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