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聲時代 台灣流行音樂新品種

「混」聲時代 台灣流行音樂新品種
「混」聲時代 台灣流行音樂新品種

文˙蘇俐穎 圖˙林旻萱

全球化時代以降,異文化的交融不足為奇,對於歷經多次政黨更迭,生活在多元社會的台灣人來說,締造跨領域的對話,讓乍看風馬牛不相及的迥異元素,混得有理、混得精彩、混出特色,更是早已嫻熟於心的內建技能。

千禧年象徵了新紀元的到來,對於流行音樂產業更是翻天覆地的劃時代改變。台灣作為華語流行音樂的重鎮,催生出許多制霸樂壇的天王天后級歌手,直到千禧年後歷經了大幅度的洗牌與重整。

我們曾對這些歌手耳熟能詳:經典象徵的鄧麗君、點燃搖滾火炬的羅大佑、台灣第一個男子偶像團體小虎隊、亞洲天后張惠妹、亞洲第一天團五月天……如今回首難免訝然,曾幾何時,再也沒有眾所皆知的流行歌手/樂團存在。今日的樂壇,小眾從次文化取代了主流,獨立精神由地下浮上檯面,發行管道、聆聽方式、創作風格更為多樣不受侷限,標誌當代流行音樂的關鍵字,便是混融,便是多元。

1990年代的華語音樂盛世

「故事」網站主編,同時也是流行音樂研究者李律鋒(李律),能言善道的他滔滔談起台灣流行音樂的發展史。台灣流行音樂發軔於日治時代,一路吸收了歌仔戲、1930~1940年代的海派音樂、黃梅調、校園民歌等多重養分,在1990年代邁向產業高峰。據學術資料調查顯示,1997年光是台灣國內的唱片銷售量就高達120億元,蓬勃的市場吸引到國際五大唱片龍頭(美商的Sony、華納與Universal,以及英商EMI、德商B&G)紛紛進駐,出品的唱片除了供內需,更輻射到海外,還能跨越語言限制,讓非華語的聽眾也買單。

然而,隨著P2P音樂串流平台(如Napster、ezPeer、Kuro)的問世、盜版的猖獗與拷貝燒錄技術的進步,短短不過十年,以銷售實體唱片為主的流行音樂產業,獲利的基盤全然瓦解。唱片產業從2001年開始走下坡,2008年來到谷底,多數唱片公司縮編,行銷預算驟減,當紅的歌手從過去一年可以發行兩張唱片以上的超高生產率,發片速度驟減;有的歌手甚至取消印製實體唱片,改為數位發行;也有些歌手從此銷聲匿跡。自此,主流音樂的時代正式終結。

告別主流,眾「聲」平等

往昔的唱片產業工業,意味著唱片公司以強大的資本,有計畫性地開發新人,針對市場需求與未來發展趨勢,為歌手進行包裝行銷與整體職涯規劃,這在產業中被稱作「A&R」(Artist and Repertoire)。李律鋒將從A&R脈絡產出的流行歌曲稱作「企劃音樂」,與企劃音樂相對的,則是由獨立歌手/樂團自行、自主創作並發表的「獨立音樂」。

現今的流行音樂市場已是獨立音樂的天下。創作人雖然再也沒有昔日的優渥資源,卻因科技的躍進,弭平了先天條件的不足。資深樂評人、線上音樂媒體「Bowl吹音樂」主編陳冠亨(阿哼)便比喻,這是一段資源「從唱片公司的錄音室下放到創作者臥房」的過程,「創作者靠著一台電腦就可以在家做音樂,除了可以錄製自己喜歡的東西,還能直接上架到YouTube、StreetVoice、SoundClub等串流平台,更不需要印製CD,自然無需像過去上架到唱片行的實體通路。」他解釋。

大眾vs.分眾,主流vs.獨立,也不再像以前各據光譜的兩極,「過去是大的非常大,小的必須要作出鮮明的特色表現自己,與之抗衡,但現在則是兩邊都在相互吸收。」陳冠亨提出觀察。好比唱片產業的A&R概念,音樂該主打哪一主要族群、風格與特色、該找哪位製作人,邀請誰來合作客串(Feature),讓資源的調配可以發揮最大效益……。這些觀念在社群媒體時代,都已融入製作思維中,成為所有創作人的基本功。

正好比在2020年獲得第31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的持修。雖然持修為Universal旗下歌手,崛起過程時常被「誤認」是獨立歌手。他走紅於StreetVoice上的一支單曲〈Imma Get A New One〉,個人照還刻意採用插畫風格的肖像,如此典型的「素人崛起」過程,卻來自於唱片公司運籌帷幄下的結果。

春麵樂隊:

流行×爵士×古典,華語×客語×台語

即便如此,陳冠亨仍認為,主流與獨立仍存在著曖昧的分界。議題或歌詞的尖銳度與風格上的多樣性,獨立音樂仍略勝一籌。好比成軍於2018年的春麵樂隊。曾經幫《2049:刺蝟法則》、《茶金》等電視劇插曲配樂的他們,也是獲得第32屆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與第10屆金音獎「最佳跨界或世界音樂單曲獎」的新銳獨立樂團。

春麵的四位成員:主唱賴予喬、吉他手葉超、單簧管樂手楊蕙瑄、低音單簧管樂手高承胤。「很難有唱片公司會在一個樂團裡面放入這麼多的管樂器。」陳冠亨直言。除了一半的成員都有著濃厚的古典音樂背景,團長葉超則是爵士樂出身;又因主唱賴予喬是客家人,故春麵的歌詞融合了華語、客語以及閩南語等不同語種。如此奇異的組合,賦予聽覺上的耳目一新,有人會形容他們的音樂「很爵士」、「很古典」,甚至是「很室內樂」,「聽眾會各自從自己的聆聽經驗去幫我們定位。」葉超笑稱,對這樣眾說紛紜的情況早已是見怪不怪。

古典樂器加入流行音樂的手法時有可見,當紅的老王樂隊也有大提琴樂手的成員,不過確實鮮少有流行音樂的樂團採用管樂,為什麼呢?負責演奏低音單簧管的高承胤戲稱,因為管樂「用途不明,功能不佳,叭叭叭的聲音,又讓人聽不見主唱的聲音」,「不過,那完全是個誤解。」他在最後補充。

在春麵成員七嘴八舌地說明之下,才讓我們稍稍理解,原來是因為,在唱片公司推出的企劃音樂主導下,聽眾早已養成習慣,聽歌時以關注聽歌手演唱的聲音為主,罕會對器樂留神。但是作為眾「聲」平等的團隊,春麵在共同創作時,就會依據人聲與不同樂器的特性來作均衡的搭配,也強調不同聲音的互補與搭配,藉旋律的變化吸引觀眾的耳朵。

「古典音樂中,常見弦樂演奏完,換管樂上場,運用不同類型的樂器去承接旋律,幫聽眾創造出聽覺上的第二景。我們也是這樣,主唱唱完歌詞,黑管也必須延續主唱的情緒與畫面,而非用來充場。」高承胤解釋。採訪時妙語如珠不斷的賴予喬,用一句俏皮話形容了四名團員的對等關係:「在這一個童話故事裡共有四個公主。」

唐野樂團:國台客Mix的老派搖滾

混融固然是當代流行音樂的強項,但此一特質並非現今才出現。過去,台灣流行音樂便一直受文化親緣性高的美國或日本影響,也好比日本的流行音樂常有歐美的影子,「流行音樂的本質就是雜揉,就是拼貼。」陳冠亨一言以蔽之。

這一回,我們也特地前往高雄拜訪成軍近20年的獨立樂團「唐野樂團」,便可從旁佐證。

唐野樂團主要以高雄為活動根據地,雖然三位樂團前輩訪談中戲稱高雄是文化沙漠,但從他們回憶,卻讓我們發現了庶民文化精彩的一面。時光倒流到1995~1999年,這是許多音樂前輩公認的大好盛世,台灣經濟起飛,網路尚未發達,人們的娛樂有限,Pub、Piano Bar、咖啡廳猶如雨後春筍,伴隨著Live演出機會大增。唐野的三位團員,就像許多喜愛音樂的台灣音樂人,機動性地四處組團,甚至與來此掙錢的菲律賓籍與新加坡籍樂手合作。那是獨立樂團還被稱作地下樂團的年代,他們從室內到露天,從白天到深夜四處巡演,見證了當年的高雄是南台灣流行音樂的搖籃。

在2004年宣告成軍的唐野樂團,前身為「水能量樂團」,成員包括吉他手葉開揚(葉開、金歐噴)、鼓手唐銘良與貝斯手陳毓麒,三位大叔一路從壯年唱到花甲,身材合宜、一身勁裝的他們,流露出不滅的搖滾魂。

一半外省、一半閩南血統的葉開揚,是海軍退伍弟兄,因為喜愛音樂,曾經將樂器帶上潛艦,退伍以後開設了高雄首家結合表演場地的樂器行「ATT秘密基地」,是當年音樂人造訪南部時必定朝聖的據點。至於來自新竹客家聚落,曾入圍第18屆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的唐銘良,以及有著閩南背景的陳毓麒,都是曾與康康共同組團演出的一流樂手。有著迥異的「國、台、客」背景的三人,在音樂場子上遇到,一拍即合,決定成團,團名取「唐」象徵著華語歌手的背景,「野」則暗示著三人狂放不羈的搖滾精神。

在老字號的樂團中,如唐野一般同樣有著明晰的多元族群背景,最知名的當屬由福佬人陳昇、客家人黃連煜與排灣族原住民阿Van組成的「新寶島康樂隊」。唐銘良便表示,新寶島康樂隊靈活地運用台語、客語等不同語言來演唱,也啟發了他們,讓向來擅長從日常中尋找創作靈感的他們,進一步將華語結合母語在歌詞中。

至於選用何種語言,則視曲子的題材而訂。有描寫庶民生活、赤子之心的〈盪鞦韆〉,運用閩南語演唱;從客家山歌改編的〈細阿妹〉,與呼應著客家人硬頸精神的〈我不服輸〉,自然選用客語;也有如時下常見在華語歌曲中穿插幾句英文,唐野也嘗試在歌曲中點綴若干母語,語言對唐野樂團而言,是基底也是佐料,為曲子創造出多樣的變化。

當代流行音樂:交融、混合的極致化

然而,與過去不同的是,如今流行音樂融混、結合、變異的步伐更快,排列組合的素材更多樣。如阿爆與鄭宜農合作,以排灣語與閩南語雙語共同演唱〈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The Scenery〉,已不足為奇。更具代表性的,好比在今(2022)年金曲獎,以個人專輯《愛情一陣風》拿下「最佳專輯製作人」的李權哲。年紀才二十有餘的他,將整張專輯融入各種1990~2000年的流行元素,除了專輯名稱向台語歌手陳百潭的成名作〈愛情一陣風〉致敬,歌曲也加入當年流行的西洋流行音樂、刻意運用的Midi編曲技術、土樸又深情的老派唱腔……等元素,使得整張專輯,某方面來說就像致敬了昔日的老時光。

另一把拼貼玩到極致的,是今年在金曲獎獲「最佳新人」的珂拉琪。團名直接以法文的拼貼藝術技法「Collage」為名,多元混融、異質拼貼的意涵昭然若揭。珂拉琪的主唱夏子‧拉里又斯是客家人與阿美族混血,吉他手王家權來自閩南族群。珂拉琪的首張專輯《MEmento·MORI》取拉丁文的「記住你終將一死」,這張專輯令人最意外之處,在於刻意不用最主流的華語,卻採用了台語、日語、阿美語與英語等不同語種,曲風上融合原住民音樂、東洋音階、金屬樂的吼腔等元素,「能夠一次掌握這麼多元素,並且旋律還是漂亮的,並不多見。」陳冠亨評論。正因作品的完成度之高,讓珂拉琪快速地從網路平台竄紅。當音樂人再也不需透過實體的現場演出、選秀活動,才能被發掘、出唱片,珂拉琪走過的歷程,與日本當紅的網路歌手米津玄師、YOASOBI,從VOCALOID的創作主力平台niconico上崛起,有著幾分肖似。

「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我們或許可以如此形容當今的台灣流行音樂產業。像正經歷循環往復的迴圈,從當年本土唱片公司的多點萌發,在高峰時期經國際集團的強勢整合,聚合為大成,如今再次化整為零。雖然偶爾也會懷念起當年,那個走在大街小巷,打開收音機、電視機,隨時隨地都被當紅歌曲包圍的年代,但在獨立音樂的世代,不僅是曲風的全面解放,更意味著審美標準不再單一,或許技巧的絢麗、元素的紛繁都令人迷失,但音樂人卻更可以活用各種資源,依循內在想望進行創作,並且毋庸置疑地,當眾聲交響,「在這個時代當聽眾,是幸福的。」李律鋒、陳冠亨異口同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