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計畫」有用嗎?還有更本質的問題

作者:Jack I.C. Huang/The World 2.0

教育是義務也是權利,在當代幾乎所有的國家中,都深知教育對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的發展極為重要。2019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也是《貧窮的本質》作者之一的 MIT 教授 Abhijit V.Banerjee 指出,每多增加一年的義務教育,可為 GDP 帶來超過 4%,甚至可能有 8% 的效益。而對企業來說,從產業轉型到提高各種附加價值,亦首重人才培育,因為唯有將人力資源視為重要的資產,方能在全球化的時代,維持競爭力。

另一方面,長久以來,教育也存在著「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除了極少數的已開發國家外(例如北歐),教育資源分配不公,是普遍存在的現象。當然,越是落後的地方,例如撒哈拉以南、中東與西亞等地區,因教育資源無法雨露均霑,造成的不平等差距自然更加嚴重。如同財富,好的教育機會越趨集中在有錢的家庭,也影響著日後人們在職場發展的階級與地位落差,導致社會分化等各種問題。

在台灣,無論是駱明慶教授,還是林明仁、沈暉智的論文〈論家戶所得與資產對子女教育之影響〉,都不約而同地指出,有錢人家的子女,進入前幾名大學的機會,遠比中低收入的家庭來得更高。不僅如此,在「教育是否能促進階級流動」這個問題上,恐怕也頗讓人失望。以往我們認為只要努力讀書,貧戶的小孩也可以出人頭地,但近幾年卻有研究認為,階級流動並沒有因為教育而有顯著提升,因為當「從好的大學畢業」與「找到好的工作」成為社會主流價值的時候,中低收入戶的子女,在起跑線就遠落後富裕階級的子女。

雖說諸如「繁星計劃」、「多元入學方案」看似稍稍減緩這樣的憂慮,但整體情勢來看,仍如同《報導者》的報導〈教育能翻轉人生嗎──高教的反向重分配現象〉一文中所說的,「有錢的小孩不見得什麼都很厲害,但至少比較會考大學」,進一步來講,有錢人家的子女相對更容易在社會上獲取更多的資源,更高的地位/階級,與佔據經濟與政治上的優勢。

哈佛大學教授桑德爾,在其《成功者的反思》一書中,從另一個角度將之稱為「才德制」(meritocracy)的問題。除了同樣點出了高收入家庭、主流族裔、都會區居民、父母學經歷較好的人──統稱為「優勢學生」,升學表現與就業發展都比較好之外;更是一針見血的提出,「才德制」霸權透過自由主義思維主宰著近代社會,從東方到西方,不約而同擁抱這種美國夢的價值觀:只要努力,生活就會變好。

但在現實上,跨階層之間的移動越來越困難,更可怕的是,在社會政治與經濟取得較高地位者,也順理成章地認為「一切的成果皆靠自己努力而來」,而未能思考到其原生家庭的優勢地位,以及該優勢地位或許才是造成成功的重要因素。

「利用教育翻轉階級」背後的問題

而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當然,把教育視為階級翻轉的手段,在自由主義主宰的社會氛圍下,似乎習以為常。只要認真學習,付出相當的努力,低下階層也能因此而翻身,躋身上流,而中上階層若一味地懶惰,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淪落為貧困。這裏姑且先不論教育作為翻轉階級的手段,究竟有沒有達成目的,但單就階級流動這件事的本身,就存在幾個問題:

第一,把流動當成最終的目標,而未能去思考各個階級之內,平等與正義問題。又或這麼說吧,當我們把重點放在純粹的階級流動,就更少的會去關注與共創一個「任何階級都能有尊嚴適得其所」的共善社會。我們到底是要一個階級雖能互換,但人人卻信奉少數利益導向的價值觀;還是一個共好且群體的繁榮,讓每個角色都能快樂的投入他的工作、享有均等的保障,無論這份工作是醫生律師法官,還是建築工人清道夫或烘焙師?

第二,把翻轉階級作為目標,教育也就成了手段之一,而非投入在學習,以及單純享受獲取知識的快樂。因為階級流動的最有效方式,便是把「從好的大學畢業」與「找到好的工作」強力的連結起來,這之中,再加上「成功學」、「美國夢」,又或桑德爾所謂的「才德霸權」的推波助瀾,讓認同這套價值觀的人,無論貧富貴賤,會把畢生精力與時間放在「向上爬」,讓財富、地位這些可財務量化的指標,化作身份與認同感,而非真正去創新創造、實踐美德,去從事那些無法財務量化卻有意義的事物,例如志工服務、關懷社會議題,或願意以自身的職業為榮。無論做什麼都能有所貢獻,培養公民品德,共創公正善良的社會。

更別提,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讓本就已經固化的社會結構,變得更難以撼動。貧者越貧,富者越富,而但凡是才德制霸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變成富裕的家長之後,自然也深知這點,更願意花費資源,投入在子女的教育。反之,未能從中獲益的群體,他們的子女自然也必須承受更大的壓力,且面對不公平的競爭。

什麼是 UBI?和教育何干?

有學者提出,或許,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以下簡稱 UBI),會是一個解決方案。UBI 顧名思義,就是由政府定期定額的向全體國民發放金錢,由於是不設門檻,且雨露均霑的發放,故這筆錢會被視為「收入」,而非其他名目的津貼或補償。

全民基本收入,在近幾年成為顯學,有別於傳統的福利國家政策,UBI 更強調在覆蓋率要達到全民受惠,以及基於政府財政負擔、公平性、可執行性、社會安全網絡,乃至對「不勞而獲」方面的顧慮,史坦丁(Guy Standing)教授在《寫給每個人的基本收入讀本》中已有充分論述,也分門別類的正面回應幾大常見的質疑和挑戰,對 UBI 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考。

每個人每月(或每週)都能從政府領取固定的收入,我們暫且先假定可行──那跟改變教育與社會的傳統框架,又有什麼關聯?其實,除了最淺顯的理由:至少讓中低收入戶子女得以有一筆穩定的「學費」之外,無需分神在打工而影響學業,或必須幫助家庭經濟,而犧牲學習時間;更深層次的意涵,則是希望擴及求學階段與接續的職涯發展,讓每個人,特別是非處優勢地位的人,能夠從「學習與勞動疏離化」的結構中,給解放出來。

「勞動疏離化」是社會學者馬克思,在分析勞動這件事的時候,所提出的「疏離化」(alienation)概念。而本文針對教育議題,也把受教或求學視為勞動的前期準備,又或屬於能力養成,以因應未來勞動所需具備的專業。也因此,廣義來講,教育也是勞動的一部分,而馬克思所謂的「疏離化」,亦可適用於教育與受教者的關係,並探討教育資源的不平等,以及教育欲達成的目的。

什麼是疏離化?楊理然在〈馬克思如何分析勞動?〉一文中,介紹到馬克思時認為,理想的狀態下,勞動(labour)應是將自己的能力或想法,予以「外在化」的實踐過程。換言之,勞動是一種自我實現與表達,如同教育學習一樣,應是一種對自我的探索,挖掘與實踐興趣的過程,而這樣的過程,擺放在理想的社會體制下,可以為群體創造貢獻,並依此貢獻獲取合理的報酬。

舉例來說,對烘焙感興趣的麵包師傅,有新的想法,想嘗試新配方,他便會透過勞動,將此想法「外在化」,也就是做出新品種的手工麵包。在這個過程中,他會與「生產行為」本身,製作出來的「產品」,乃至「與他人的互動」而建立起關係。與之相對立的,則是工業化的專業分工,把勞動過程破碎化,讓產量提高,但每個角色卻會與自己的勞動過程產生疏離化。不過,專業分工的情況下生產會非常有效率,但勞動的唯一目的,似乎變成不斷獲取更多的報酬,而非欣然投入在生產製造的過程。這也說明了,為什麼當代社會,工作難以作為「自我價值的實踐」,以及即便沒有過勞,但仍很多人覺得工作沒有意義,每天渾渾噩噩。

教育亦是如此,當階級流動成為目的,學習成為晉身上流社會的工具時,極大化「工具理性」就是很自然而然,最有效率的一種思考模式。學生、家長、學校以及政府,在解決教育資源分布不均,和促使社會階級的正常流動兩方面,皆以工具理性的方式思考,或許,的確有機會透過短期手段來重新分配資源,讓帳面上的流動比例看起來稍稍好一些,但長遠來看,並未真正思索結構性的問題,意即,我們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UBI 可能是最直接,也最淺顯,但尚未大規模驗證是否有效的方案。基本收入可能緩解教育的問題,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繁星計劃和多元入學方案更為有效的原因在於,從根本上針對馬克思所謂的「疏離感」,降低其嚴重的程度。

高薪與精英主義,無益打造更公平的社會

哲學家范.帕雷斯(Philippe Van Parijs)認為基本收入能為人帶來真正的自由,而自由可以很大程度上,鼓勵人們去與「所接受的教育」與「所從事的勞動」,以及相關的利害關係人,建立更親密關係,從中,也相對預期能獲得更高的滿足感。當基本收入可以滿足後,我們或許可以無需為了「賺錢」而勞動,為了「翻轉階級」而努力接受教育,而是可以投入在適才適所的地方,而非不斷追捧高薪與菁英主義。

全球化與精英主義帶給高學歷者豐厚的報酬,卻對大多數的一般勞工助益甚微。數據顯示,從 1979 到 2016 年,美國製造業的工作機會減少了約 7 百萬個,生產力雖因技術發展而大幅提高,但每個藍領勞工從生產行為中分配到的報酬卻越來越少,決大部分流入股東、高階管理層,和那些所謂擁有高學歷的社會菁英口袋裡。

1970 年代,美國公司執行長的所得,是基層勞工的約 30 倍,但到了 2014,這個比值已超過 300 倍,而放眼望去,你很難看到「出生寒微」的執行長或公司高層,這在數十年前或許還有機會,但在當代以「功績志」或「學經歷至上」的社會氛圍下,幾乎不可能。

誠然,要改變教育分配不均這件事,如同要改革貧富不均一樣,困擾著為數眾多的經濟學家與政府決策者。可能但凡有人類文明以來,「不平等」就是鐵錚錚存在的現象,只不過在不同的時代與體制之下,赤裸裸的彰顯,或包裝以其他體面的外衣,例如「才德制」或「美國夢」,間接的影響著所有人。

想修補不平等或分配不均帶來的傷害,光是更多的補貼、更大動作(或做做樣子)的重新分配,恐怕都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思考如何看到教育本身,以及後續銜接的職業,重新探討一份學位、一份工作的內在價值,並打破現有的尊嚴階序(hierachy of esteem),而非僅鞏固傳統的觀念,讓人人都能因為有了基本保障與自由,能夠選擇真正有興趣的領域,發揮自身價值,讓自我實踐成為社會衡量貢獻度的依據,而非以 GDP 的角度,去追求更高的薪資與生產效率。

《正義論》的作者、美國政治哲學家 John Rawls 曾言:「受到天賦青睞者無論是誰,唯有當其天賦帶來的利益能改善不受青睞者的處境時,才配享有那些利益。」而 UBI 提供另一個角度,讓不受天賦與先天條件青睞的弱勢者,得以更有機會去實踐自己的價值;進而,改變沈積已久的框架,與習以為常的制度。或許,一個各個領域都能受到尊重、保障,與適足發展的共好社會,才是我們應該結合教育,去思考的方向。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教育是為了翻轉階級嗎?當我們還在討論「繁星計畫」是否有用,卻忽略了更本質的問題》,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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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Jack I.C. Huang,台北人,倫敦大學主修國際經濟與全球化管理,畢業後回到亞洲。 先後任職於聯合國亞太投資貿易處(TID)與 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OICT),協助 fuel management 系統開發和支援維和部隊的運作,必要時得出差前往剛果、南蘇丹、索馬利亞與象牙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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