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人物】「香蕉兒童」如何融入歐洲社會?

作者:劉郁葶/台灣女孩的捷克觀察日記

在捷克出生第二、三代的越南移民,又被稱為「香蕉兒童」(Banana children)。黃皮膚、黑頭髮的外觀,讓他們經常被假定「來自亞洲」,並因膚色而被問「你從哪裡來」;實際上,出生在捷克的他們,多半內在有個「白人」的靈魂,從小到大說捷克語、吃捷克菜、上捷克學校,若撇除外觀,幾乎與捷克人無異。

經過多次的約訪,終於找到一位英文流利的越裔捷克人,願意分享自己的成長故事。訪談當天,龍(本名 Ngo Hoang Long,簡稱 Long)與我約在布拉格 7 區的 Holešovice Market 碰面。

放眼望去 Holešovice Market,一整排三角屋頂,白色的牆面以紅磚為飾。圖/劉郁葶 提供
放眼望去 Holešovice Market,一整排三角屋頂,白色的牆面以紅磚為飾。圖/劉郁葶 提供

這一區的建築風格特別,放眼望去是一整排三角屋頂、白色的牆面以紅磚為飾。這裡僅有幾間越南商店、餐廳,平日傍晚街道冷清。龍帶我走進他父母開的服飾雜貨店,亞洲款式的外套、褲子、行李箱整齊排列,這些商品皆從越南村 SAPA 進貨。

龍的父親是共產主義下的「客工」,如今在 Holešovice 有一間店舖。圖/劉郁葶 提供
龍的父親是共產主義下的「客工」,如今在 Holešovice 有一間店舖。圖/劉郁葶 提供

父親是共產下的客工

龍和父母打招呼後,娓娓道來他的故事。龍出生在捷克,今年 28 歲,是家中長子。龍的父母沒有另外幫他取一個捷克名,因此龍的越南名與捷克名同為“Ngo Hoang Long”。

龍的父親是共產主義下的「客工」,在 1980 年代後期來到捷克斯洛伐克(Czechoslovakia)工作。

剛來捷克時,龍的父親什麼工作都做,像是曾到農場當採摘草莓的工人。龍父後來嘗試從越南、中國進口衣服,沒想到賣得不錯,因此持續做進口生意至今。當年,龍父也曾偷偷進口「非法」的東西,例如被視為具有「西方色彩」的收音機,在共產時期下的捷克仍是違禁品。

幾年後,龍的父親將在越南的妻子接過來,不久後生下龍,再兩年後生下妹妹。如今,他們在布拉格有一間越南超市,以及 Holešovice 市集的這間服飾店。

在龍的介紹下,才曉得 Holešovice 市集過去是屠宰場──他找了張老照片,對比過去數百頭豬牛在倉庫裡的模樣,可以想像當時禽畜亂竄、氣味複雜的情景,與今日這一區的安靜整齊相差甚遠。

Holešovice 屠宰場結束營業後,由越南人接手,逐漸出現越南人在此擺攤。圖/劉郁葶 提供
Holešovice 屠宰場結束營業後,由越南人接手,逐漸出現越南人在此擺攤。圖/劉郁葶 提供

Holešovice 市集與 SAPA 的歷史背景相似Holešovice 屠宰場後來結束營業,並承租給越南人,因此逐漸有越南人在此擺攤。過去假日時,Holešovice 市場人聲鼎沸,便宜的亞洲服飾、商品吸引許多人來選購。龍指向轉角一處,「當時我們家就在這裡擺攤。」

但不久,布拉格市長認為 Holešovice 市集的衛生不佳,越南人到處擺攤帶來凌亂的觀感,下令收掉攤販。龍回想,當時許多越南人因此失業,並離開 Holešovice,家人也在此政策下,改為承租店面,也就是今日這間服飾店。

到了夜晚,牆上一處標誌亮起,一人手持長棍的背後是一頭年,顯現這一帶過去為屠宰場。圖/劉郁葶 提供
到了夜晚,牆上一處標誌亮起,一人手持長棍的背後是一頭年,顯現這一帶過去為屠宰場。圖/劉郁葶 提供

聘保母當孩子的「捷克祖母」

龍表示,開店是件辛苦的工作,數十年來,父母從星期一工作到星期六都在工作,唯一的「假日」星期天,也會去布拉格最大越南社區 SAPA 採買,幾乎沒什麼休閒。

因此,父母在龍小時候聘請一位「捷克保母」照顧他與妹妹,他們稱呼她為「捷克祖母」(Czech grandma)。龍回想,「她在我就讀的小學任教,她會帶我們回家,給我們補課。我們把她當捷克祖母,我們基本上像普通的捷克孩子一樣長大。

捷克祖母教育龍直到他小學五年級。龍表示,「她給了我一個非常強大的捷克背景,我們變得更像捷克孩子而不是越南孩子。基本上(聘請捷克保母)是這裡越南人的主流趨勢。

據估計,約有高達 80~95% 的捷克越南家庭,會僱傭捷克保姆來照顧他們的孩子;這與捷克文化不同,和只有 1~2% 的捷克人聘請私人保姆呈現對比。針對此現象,根據學者阿德拉.蘇拉洛娃(Adéla Souralová)的研究,越南移民特意為孩子僱用捷克當地保姆,有下列幾個原因:

第一,家長很忙。當越南家長搬遷到新的國家生活,不僅要努力還清貸款,還可能要寄錢回越南養活他們的大家庭,無暇照顧孩子。第二,越南家長想將祖母的形象帶入家庭,模擬捷克人的生活模式,幫助孩子盡快學習捷克語。第一代越南人很清楚他們最大的缺點:「語言障礙」。語言能力是社會融入的關鍵,因此他們想確保孩子能說流利的捷克語。

另一方面,蘇拉洛娃也觀察到「捷克保姆」的工作特性:耗時、要求多、報酬少,但帶來成就感。大多數捷克保姆並不在意薪水高低,若婦女退休後,社會福利足以支付她們的基本開支,她們晚年的主要憂慮是:生活的孤獨、被動與無意義。

照顧一個孩子,無論是什麼種族,都為他們帶來成就感。當這些越南民孩子長大了,會說捷克話了,了解東道國的文化,有助於他們融入在捷克學校生活;甚至進一步感謝「捷克祖母」,這些都讓捷克女性長者感到快樂。

越南父母的高期望,成孩子的壓力來源

龍表示,「我的背景不是『很越南』,因為我是 100% 在捷克長大的。」從幼兒園、小學、高中,龍都在捷克學校上學,而且是全校唯一的越裔捷克人。

龍也提到,在求學時期自己作為「越裔捷克人」所承受的壓力,而這主要來自父母對他的期望。越南父母在孩子童年時,就會為他們規劃職業道路;在孩子的求學階段時,也會嚴格要求他們的成績表現。研究人員發現,以捷克成績按照 1 到 5 為等級,1 代表最高,越裔捷克人小學平均成績為 1.3,高中平均成績為 1.7,普遍學業表現亮眼。

越裔捷克人用課業成績贏得當地人的尊重,但這也意味著巨大的壓力。例如,龍的父母認為:「只做到和捷克人一樣是不夠的。你必須要更加努力,比他們做得更好,捷克才會接受你。」龍觀察,亞洲父母的嚴格管教是「有效的」,「很多越南孩子,或者更確切地說,這裡的亞洲孩子,他們完成大學學業,都找到不錯且穩定的工作,或者跑去國外工作。」

然而,龍並沒有按父母期望從大學畢業。他說:「他們對我期望很高,但我不喜歡學習,我有自己的成功之路。」龍在大學主修計算工程,但修讀兩年後,發覺與興趣不符,於是休學,跑去從事航空業。自 2015 年以來,他在一間航空公司上班,至今都很喜歡這份工作。

越裔捷克人的努力,確實在捷克社會中建立良好的觀感,第二代融入社會的程度令捷克前總統米洛什.澤曼(Miloš Zeman)印象深刻。「越南同胞在很多方面都是我們的榜樣和靈感」,澤曼在 2018 年接受越南雜誌《Huong Sen》曾如此說道,還指出「越南人的捷克語說得比同齡捷克人更好」。

澤曼說:「今天的越南年輕人成為成功的企業家、醫生、律師或經濟學家」,甚至表示,期待透過越南第二代人的才能和潛力,深化捷克、越南兩國關係,並進軍亞洲市場。

雖然越裔捷克人在良好的教育下,更快融入捷克社會,但從小夾雜在兩種文化的他們,仍面臨「我到底是誰?」的自我認同問題,以及與父母之間的價值觀衝突,這將在下篇文章中詳述。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你好,我是越裔捷克人」(上):外黃內白的「香蕉兒童」,如何在捷越文化中自我調適?》,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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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郁葶,政大新聞系畢,獲捷克教育部MEYS獎學金,目前在捷克查理士大學當訪問學生,主修公共政策。近期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撰寫捷克移民、媒體、轉型正義、文化遺產等主題的文章。經營《台灣女孩的捷克觀察日記》,分享在捷克的學習、生活與社會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