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人物】印度人來臺讀書,卻遭小孩丟石頭

作者:KAI 力/人生總匯三明治

一面巨大的、由藍白紅三色交織而成的手繪牆面,聳立在車水馬龍的熱鬧地段,透過各式盆栽植物後方的大片落地窗,可以看見灰白色磚牆上掛著一幅幅藝術品,以及各式各樣的臉孔。

這是坐落在臺北市基隆路二段與樂業街路口的紅房餐酒館(Red Room Rendezvous),推開厚重的大門,彷彿來到了一個國際村。吧台後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以清澈的雙眼注意著店裡大大小小的事,他正是紅房餐酒館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一位手碟(編按:一種打擊樂器)老師──阿曼。

第三文化小孩的成長路

許多人總是對阿曼流利的中文能力表示驚嘆,有時還會詢問他來臺灣多久了。這些問題對在臺灣土生土長的阿曼來說,早已見怪不怪,作為一個第三文化小孩,這是他從小到大的日常。

阿曼老師於貝瑪央金《水的記憶》沉浸式音樂會上表演手碟。圖/阿曼 提供
阿曼老師於貝瑪央金《水的記憶》沉浸式音樂會上表演手碟。圖/阿曼 提供

身為國內第一位自小接受國民義務教育的印度人,回想起自己的成長過程,阿曼卻淡淡說道:「我曾經想和其他小孩一起打籃球,但石頭就這樣朝我飛過來……」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特例中的特例」,所以更努力地想融入環境。但在網路不普及的當時,身邊的人對於他不一樣的外型,卻只是「美國人、美國人」得叫。

「小時候不懂這並不是他們的錯,就只能生氣,很生氣。我吵著要換學校,但我爸只是嚴厲地說:『你必須學好中文。』」

隨著年紀漸大,阿曼才發現這一切都僅僅是考驗的開端。17 歲時,阿曼在姊姊 Ayesha Mehta 與朱平共同創辦的非營利組織 Red Room 紅坊國際村工作,以國際化為使命的紅坊國際村,吸引了許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他們用音樂、詩歌、戲劇、文學等各種對話方式,讓參加者以自己的聲音與聆聽者分享,產生連結與共鳴。

紅坊國際村伴著阿曼成長,讓他更確立了自己想要的方向,但拿著依親居留長大的阿曼,等待他的卻是繁瑣的簽證問題。當時所有的手續都不如現下便利,政策也與現在不同,他只能不停往返各大政府機關,試圖尋找一條更好的出路。

雖然阿曼想留在臺灣,但房租、生活費等經濟壓力卻席捲而來,更不用說找到一間願意雇用外國人的公司並不容易,而身為一個在臺灣的印度人,更是阻礙重重。

一年一年過去,阿曼為了簽證東奔西走,看著自己的姊姊離開了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阿曼也開始懷疑,留在臺灣到底是不是最適合自己的選項?

2017 年,政府鬆綁外國人才來臺、留臺工作與生活之各類法規限制,其中的「外國專業人才成年子女工作」解決了阿曼的困境,「我很開心以後的人不用和我走一樣的路。」

在臺灣土生土長的阿曼,終於能自由地尋找工作。

正巧一個機緣來到了阿曼面前,他得到了夢想中的職務,得以一邊工作一邊旅行,舉辦大大小小的活動。原以為生活就此上了軌道,但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卻將他打到人生谷底。

回家──永生難忘的 33 小時

「記得小時候,我母親時不時會帶我回印度。」阿曼說。

即便許多印度的特殊香料在臺灣並不好找,阿曼的母親依然堅持在家裡煮印度家常菜,以錫克教的思想扶養他長大。阿曼在臺灣努力學著印度文化,他知道自己是印度人,但臺灣是他的家。他盡力用自己獨特的成長經驗,摸索著屬於自己的方向。

阿曼(左)與母親 Roma Metha(右)。圖/阿曼 提供
阿曼(左)與母親 Roma Metha(右)。圖/阿曼 提供

當時工作間正巧有了個長期空檔,阿曼決定去印度拜訪,但待在印度的時間一久,他發現,即便身邊的人都有著與他相同的樣貌,但他卻開始感受到自己是個「外國人」。「或許是我講話的方式、我對事情的反應,甚或是我走路的姿態。總之他們就是知道,我是外面來的人。」

原本以為這種「在印度的外國印度人」已經是最糟糕的了,但隨著疫情加劇,他徒手打拼的事業瞬間被腰斬,不僅如此,在對環境不熟悉的狀況下,他碰上了印度的全國大封鎖。

「我不能出門、沒有網路、身邊沒有任何人。在房間裡,我只能拿著包包裡僅剩的堅果,拼命往嘴裡塞。我知道我想回家,但我不知道怎麼回家。」一個禮拜內,他瘦了整整 6 公斤,在臺灣的母親與在印度其他城市的親戚們,用盡各種方法想讓阿曼離開那個小房間,經過一番努力與無數通國際電話之後,他們找到了回臺灣的最後一班飛機,但只有居留證的阿曼,卻依然無法確定他回不回得了家。

「他們說機票錢要照付,但不能保證我上得了飛機。」即便如此,想家的他依然決定賭一把。

在親戚的各種牽線之下,他離開了小房間,躲進了資源貨車的後車廂。但接下來的路途不僅遙遠,更是未知,畢竟到機場的 33 個小時車程中,每個城市都有著自己的通行證與「潛規則」。

「或許我看起來是個百分之百的印度人,但我真的完全不懂那些規則。」在這個 33 小時的路程上,阿曼換了無數個司機,申請了無數張通行證,經歷過被明搶、被跳票、被勒索——「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曾絕望地在某輛車上,向素昧平生的司機這樣說。

終於抵達機場,但阿曼仍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坐上那班回臺灣的飛機。足足 4 個小時的等待時間,他如坐針氈,一直到最後,在飛機沒有坐滿的情況下,他才被告知這航班有他的位置。那一刻,高大壯碩、身高將近 190 公分的他,在機場哭了。

不只是餐酒館,更是分享故事的地方

隨著越來越多外國人來到臺灣定居,他們的孩子也在臺灣出生長大。然而,身為第三文化小孩,在這裡除了要學習父母原生國家的文化背景,同時也要努力融入這個從小長大的「家」。他們不求被了解,但求不要被質疑,因為連他們自己都還在試圖了解自己的那條路上。

回到臺灣的阿曼在休養之後,決定將陪伴他長大的紅坊國際村精神──分享與聆聽,加上不同的飲食文化,創業為現在的紅房餐酒館。考量不同的客群,並且融合不一樣的文化,店裡的餐飲設計多元,從家傳的印度濃湯到桂花檸檬啤酒都有;不定期舉辦的藝文展覽,也包含來自巴黎街頭的攝影展、探討臺灣原民文化的畫展。

所有的一切,阿曼都細細思量過,就是希望無論來自何方,每一個來到這間餐酒館的顧客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選項,並且敞開心胸擁抱不一樣的體驗,產生更多交流與感動。

「我希望這裡不僅僅是一間餐廳、一間酒吧,或一間藝廊,更是一個分享故事的地方。」這是阿曼不變的信念。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印度背景,臺灣長大:第三文化小孩「阿曼」,與他充滿故事的無國界餐酒館》,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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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KAI 力,沒有漂亮的學歷,也不曾在國外留學,正處於一個看似年輕,卻已經過了人們眼中可以跌跌撞撞的年紀。曾經為了尋找自我而貿然離職,斷斷續續地在各地流浪了 3 年,不只沒找到答案,還對世界增加了更多的疑惑。喜歡放空,熱愛白日夢,在個人部落格人生總匯三明治中分享文化衝擊的經歷,以及流浪日記裡的雞毛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