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人物】我如何從「靠爸」變成靠自己?

作者:老清新/老清新在北京 Lost in Beijing

「你知道超級賽亞人嗎?在《七龍珠》裡,他們覺得自己是宇宙中高人一等的種族。那時我們這些在上海的台灣小孩,就覺得我們是賽亞人,高其他人(本地小孩)一等。」

「我們只看台灣電視。當我們在看《小叮噹》(現譯《哆啦A夢》)的時候,他們在看《葫蘆娃》,文化實在不一樣。」

這麼「政治不正確」的話被 Ted(化名)用又痞又賤的語氣說出來,像極了古早台綜,讓人又氣又好笑,但又忍不住想看下去。嗯,這風格真的很「台」。現年 32 歲,還留著 F4 時代髮型、像是站在聚光燈下演著偶像劇的 Ted,幾乎沒有在台灣受過教育,他的成長故事讓我更瞭解,為什麼這麼多台二代往往活在上海當地卻不夠「在地」。

台商兄弟們在上海的日子

Ted 小學一年級時,就被媽媽帶到上海與台商爸爸會合。整個求學過程,都仰賴台灣媽媽圈子口耳相傳的情報,充滿隨機、不確定性,往往是「聽說哪裡不錯就把我送去哪裡讀書」。升學中途還會因為父母關係的緊張,被媽媽帶回台灣就學,再被台商爸爸好言相勸帶回上海。因此,大學以前 Ted 讀過各種版本的國際學校和本地學校,但沒有在任何一所待超過兩年。

不斷轉學,讓他難與當地同學成為朋友,好在,他一直有一群背景類似的台灣兄弟們。

如今已是上海豪華購物商場的地方,30 年前還是農田,群聚了好幾個台商工廠,在廠區裡自己蓋房子住,假日時小孩輪流去不同家串門子、一起撒野。當有人發現家裡付費成人彩虹頻道的密碼是「1234」後,還會好康道相報,瞬間所有小孩都打開了自家電視,確認實驗成功後,再興沖沖集合跑去一人家裡共同觀賞。他大笑說著。

青春期後,Ted 跟台灣兄弟們呼朋引伴、喝酒玩耍時,更是感覺自己走路有風。只要一亮出台灣人身分,就可以感到女孩子們撲面而來的好感,這或許是台灣流行音樂如周杰倫、五月天傳唱的功勞;也可能單純就是「金錢的力量」──讀本地大學的他,一個月有 5,000 人民幣的零用錢,每回家一趟,爸爸還會隨手多給他一兩千,而他甚至還是兄弟裡面相較之下「小氣、錢少」的那個。

每次出去玩或唱歌,人均 1,000 的局如果 Ted 嫌貴不肯去,兄弟們就會盧他說:「走啦!我請你」。久而久之,兄弟們都會知道「請客你就來、不請你就不出現」,而這種「愛佔別人便宜的毛病」一直是 Ted 的心病,直到近 30 歲時才意識到佔別人便宜才是最吃虧的事情,卻已經換不回幾位兄弟的情誼。

另一邊,台商爸爸們也不寂寞。小孩串門時爸爸們喜歡一起打牌,約定好每次贏家拿出 20% 作為公共基金,做集體每半年出遊的費用。「我們都是好幾家一起去東南亞旅遊、住六星級飯店,可見他們都賭滿大的。」畢竟順著政策風向時,錢來得很快,所有台商都不擔心。

「如果我爸可以早一點失敗就好了」

Ted 爸爸做鋼鐵廠,喜歡做出口或拿政府工程的案子,一單 100 萬、1,000 萬飛過來,錢快到爸媽總覺得戶頭裡的錢花光了沒事,再賺就有。Ted 分析著少年得志的爸爸,總是用土法煉鋼的辦法做生意,連電腦都不會用,白手起家賺到錢後卻不太努力,最擅長的就是社交與應酬。

很長一段時間,Ted 看到爸爸總是睡到下午 3 點起床,進公司一小時,4 點就又跟朋友去酒店。既然沒從爸爸的生意裡看出什麼值得學習的門道,Ted 也心安理得,從來沒想過要接爸爸的班,甚至覺得自己一生都不需要為錢操心。

「如果我爸把以前賺的錢都拿來買房子,那我現在真的就是很有錢、很有錢的人了。」Ted 唏噓地說,「最早大陸為了吸引台商投資,給了非常優惠的政策,但很快自己的經濟起來了,就對台商的政策變得很苛刻,包括收稅等等。台灣人現在如果還能留在這邊(站穩腳跟),一定是那時累積了很多房產。」

那 Ted 一家呢?「我爸媽房產賣早了,2012 年上海的產業賣了 3,000 萬人民幣,結果通通拿回台灣開工廠,最後卻全部都收掉了。」

為了滿足加入 WTO 的承諾,中國從 2008 年開始實施《企業所得稅法》,統一內資外資企業所得稅,取消外資企業所得稅前兩年減免、後 3 年減半的超國民待遇。2014 年並發布《關於清理規範稅收等優惠政策的通知》,要求展開專項清理、規範稅收等優惠政策的工作。當時,海基會即提醒台商,習以為常的優惠措施若頓時取消,連帶影響的層面不容小覷。

也許是成功過的人總是想要較勁,證明自己的成功更多是來自「自身」而非時勢;來自鄉下、只有高中畢業的 Ted 爸爸,靠著做工程在台灣發家,拿下了某條捷運線近一半的合作,又順利趕上台商西進的紅利。儘管時代的潮向變了,也不能攔阻爸爸想把生意擴大的野心,回憶起巔峰時候,除了北上廣,連黑龍江、菲律賓、東京都有工廠。當政策改變以至於在上海不再能掙到錢時,便孤注一擲變賣上海的產業拿現金,也是為了回台灣東山再起。

2013 年 Ted 在台灣當完兵,沒多久爸爸最後一間台灣工廠也收掉了,名下一間房產也不剩,父母只能住在母親台北娘家的房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是富二代,過往人生卻從來沒有思考過自己要做什麼,他非常迷惘,甚至憤恨。

「我常常在想,爸媽你們要收公司為什麼不收得早一點,在我小時候就收?不要等到我整個人已經養廢了,是一個紈褲子弟再來經歷這種痛苦。」

一起長大的家庭裡,一些台商爸爸在更早就踢到鐵板,因此小孩於青少年時期就經歷家道中落、家庭變故,早早覺醒發憤圖強;那些孩子到了而立之年,已經在上海坐享年薪百萬人民幣。Ted 非常敬佩他們,對比之下更無力追趕已被自己揮霍掉的光陰。

不靠爸,試著靠自己

生命很奇妙,有錢時總是吵鬧不停甚至鬧離婚的父母,沒錢時卻有了相守相依的革命情感。回台當完兵的 Ted,則痛苦地思考要做什麼養活自己。他在台灣知名線上英語教學公司當過業務、也跑去澳洲打工,看著彼時台灣的低薪對照上海蓬勃的經濟,27 歲後他毅然決然孤身回上海打拼──即使他早已不再是小時候令旁人羨慕的「超級賽亞人」。

又或者,這時候「超級賽亞人」象徵的已經不是一種社經地位上絕對的優勢,而是從小穿梭兩岸又「不真正屬於任何一岸」的 Ted,能為自己穿起最好的、最特別的保護色。

回台灣後,每當介紹自己時,他總會加上前綴──「住在上海」的台灣人,言下之意就是:「我比你們這些沒在海外生活過的台灣人,見過更多世面,在一個更國際化的城市長大」;而在從小生活於上海的台商工廠,且由富裕生活建構出來、彷彿是隱形租界的小圈圈裡,台灣身分之於當地,則象徵自己來自一個「更先進、素質更好的地方」(不過 Ted 開玩笑說,2023 年在上海說起台灣,已經不會形容是「更先進」,只會說是「素質更好」。)

赤手空拳開始工作養活自己的 Ted,有非常長的陣痛期,不確定人生的目標、在工作中找不到成就感。直到他成為上海一家奢侈品用品店的銷售。

也許是從小見過的世面、優渥的處境,讓他能更敏銳地洞察奢侈品消費者的心理,每個月 100 萬人民幣的 KPI 也能不費力地拿下,頂峰時期,一年能有 40 萬進口袋。錢多的時候,人的自信就回來了,Ted 的異性緣也再次風生水起:他玩滑板、熱愛滑雪、喜愛唱歌,像是台劇裡面會被一首青春 BGM 帶過的熱血畫面,是大城市昂揚樂章的縮影。

直到 2022 年 4-6 月,荒誕到舉世聞名的上海封城,像是一把利刃硬生生地插進每個人的理想生活中。封城過後,四散的外國人與想辦法「潤」(Run)出去的本地有錢人,讓專賣奢侈品用品的公司業績至少掉了三分之一;Ted 的收入也不如以往。只是,從小看過錢來來去去的 Ted,面對大環境的蕭條,似乎比一般人都還要淡定。

談未來,隨緣分而安

問他未來要在哪裡發展?如同最愛的美劇《追愛總動員》的男主角 Ted Mosby,現在的 Ted,渴望一個真心喜歡、值得投入的關係,讓他從反覆循環播放的熱血 BGM 裡降落──降落在現實裡,有一個他願意停下來,認真賺錢、存錢、想著買房、確定要在哪裡生活的理由,讓那個美好的另一半,成為「要在哪裡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就像小學一年級的他,被母親帶到上海,不過就是為了與台商爸爸團聚,不希望一個家分隔兩地。

好奇地問他:「有沒有想過兩岸會不會打仗?如果打仗了怎麼辦?」面對這類假設性問題,Ted 很 Chill(放鬆)地說:「我覺得打不起來啦!」又或是「若真的打了,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何必提前憂慮呢?」他與還留在上海的台灣兄弟們,日常聊的依舊是彼此的生活狀態、電動遊戲、NBA⋯⋯,兩岸政治、選舉等都不在話題裡。

能聽到一個 30 幾歲的男生,這麼真誠坦率地訴說著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同時,又可以毫不遮掩地表達對政治的冷漠,彷彿宣示著自己不被任何意識形態給「綁架」,我突然意識到並莞爾而笑,這風格,也是一種「台」吧。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當我不再是超級賽亞人──從「靠爸」到靠自己,上海台二代的 30 年風雨》,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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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老清新,看過北京以國際化都市為豪昂揚的年歲、也經歷過上海疫情封城的震撼,如今已經在彼岸待了 10 年的老清新,依舊希望以社會科學所學的邏輯框架、職業製作人的感性,努力記錄一些時代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