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影劇】宮崎駿如何揭穿大人的污穢?

作者:漢斯黃/午夜影室

高齡 82 歲的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創作生涯中至少 5 次曾昭告天下宣示退休,卻一再復出交出《魔法公主》、《神隱少女》、《崖上的波妞》等不凡之作。

今(2023)年推出的《蒼鷺與少年》即是他在《風起》相隔 10 年後,再度捲土重返影壇之力作,不僅日本上映前劇情保密、劇照預告全無曝光,保持神秘感引發觀影熱潮,上映 4 日即突破 21.4 億日圓票房,超越《神隱少女》、《霍爾的移動城堡》紀錄,台灣當前也累積破億票房,驗證宮老爺寶刀未老的號召力。

該作改編昭和時代作家吉野源三郎之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但大幅度改動為以二戰期間遭逢喪母的少年牧真人為主軸,描繪他尾隨父親、繼母至鄉下生活,卻被神秘「蒼鷺」吸引進入自家後院的高塔,開啟奇幻之旅。

《蒼鷺與少年》修正吉卜力曾經「過於浪漫、英雄主義」的少年成長故事,宮崎駿大膽突破過往作品的敘事方式,呈現人在世界生存難以逃避的變質,也藉由高塔世界中的重重角色,映照現實平凡人、獨裁者、掌權者的生存困境,隱隱批判父權專制社會的荒誕,也藉由多重時空交疊的劇情,重塑母子關係的裂痕,隱喻死亡何以即是新生的哲思,再為這位年事已高的創作者,展開全新的藝術篇章。

  • 小提醒:本文將提及部分電影劇情

喪母少年迎向成長的叩問──揭穿內心惡意的假面

電影以東京的醫院火災開啟,真人渴望前往救援住院母親,卻被父親勒令拒絕,最終母親被火勢吞噬喪命。隨後,他與經營軍需工廠的父親移居鄉下,住進母親與阿姨夏子的大宅老家,同時得知父親與夏子相戀,後者將成為自己的新母親。

面對樣貌與母親相同、將取代其成為家中一員的夏子,讓真人產生困惑與憤怒,但他並未開口吐實,表裡上對夏子維持冰冷禮儀,一次卻在被鄉下同儕欺侮後,刻意再用石頭撞擊腦袋,隱隱意圖讓照護他的阿姨產生罪惡感。

於此之前,真人的夢境中曾出現母親在醫院大火中高喊「救救我」;歷經前述「石頭事件」後的另一場夢境,真人夢見曾現身老宅後院的蒼鷺突然開口,告知母親從未死去、要帶真人去找她,直到夏子以弓箭驅趕蒼鷺,真人才從夢甦醒。由此而後開展的劇情,《蒼鷺與少年》宛如宮崎駿版的《穆荷蘭大道》或《驚狂》,真人逃避母親已逝的悲劇、父親再婚與繼母現身的事實,持續墜入夢境或異想之中,遠離危機衝擊內心的創傷症候群。

蒼鷺初登場於真人搬入大宅那天,它倏忽飛過屋簷與真人身邊,羽翼劃破寧靜的鄉間生活,預言它將揭穿真人由謊言包裹的內心;當真人以石頭砸傷頭部鮮血直流之時,繼母夏子猶如身體共感(Physical Empath)般,為腹中子害喜臥病在床,痛苦對真人稱:「我把你傷成這樣,真是對不起姊姊(真人的母親)。」下場戲中,蒼鷺便首次在現實中開口說話,並半露出藏於鳥身中的「中年男子的人樣」,猶如真人內心的不滿被夏子看穿,逐步褪去假面而秀出真意。

隨後真人偷取夏子的香菸,賄賂家中男僕製造弓,黏上蒼鷺羽翼製造箭,試圖反擊蒼鷺、保護自我,猶如他試圖對抗被蒼鷺戳穿的真相,也彷彿步入父親後塵產出武器,沾染成人世界的惡習;直到夏子神秘失蹤在自家林中,真人與年長女僕霧子為尋覓其蹤跡、走入後院神秘高塔中。目睹蒼鷺捏造的、母親軀體,讓真人迫於面對赤裸裸的現實與創傷,更被蒼鷺斥責他是囂張而喜愛說謊的孩子,並要吞食他那顆「紅通通的心臟」。

《蒼鷺與少年》全台票房蟬聯 3 週冠軍。圖/甲上娛樂 提供
《蒼鷺與少年》全台票房蟬聯 3 週冠軍。圖/甲上娛樂 提供

宮崎駿曾於《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一書提及,他想藉由動畫捍衛孩童的率真與豁達,免於被成人世界迷惑而失去純性:「我想做出可以對孩子說『不要被父母吃掉囉』這樣的作品,獻給世人。

《蒼鷺與少年》由此更清明指向,這不僅是面對童年傷痕的作品,更是少年主角失去母親倚靠,何以迎向成長的叩問,而日文中與「詐欺」同讀音的蒼鷺(サギ),正以褪去鳥身的大人之姿,一步步引領墜入混沌海洋世界的真人,看向成人世界的污穢與複雜。

鵜鶘、鸚鵡、塔主的隱喻:拆除父權專制構築的磚瓦

真人初入大宅時,穿越日式木造老宅來到西式磚瓦房定居,反映日本西化的時代變遷,更發覺後院由曾舅公建造的神秘高塔,據傳塔的原型是明治維新時來自天空的不明墜落物,讓《蒼鷺與少年》主場景不僅是相異時空共築的產物,更早早立基於歷史、傳說與奇談之上。真人走入塔中的體驗,也不僅是墜入「海洋世界」的奇幻之旅,途中遭遇更與現實有重重對應。

除卻說謊的蒼鷺之外,「海洋世界」還出現兩種鳥類:鵜鶘與鸚鵡。鵜鶘登場時,將真人擠向不明亡者的墳墓,嘴中嚷嚷「一起去吃它吧」,而後又在投胎的哇啦哇啦升空時,偷襲吞食無辜的靈魂,猶如對應至《神隱少女》貪婪吃掉神明食物的千尋父母。宮崎駿再度於《蒼鷺與少年》重述成人世界的貪婪,鵜鶘掠奪亡靈與即將升空的新生,也與前述有中年男子樣貌的蒼鷺表明要吃掉真人心臟,皆暗指成人世界對孩童的侵略。

然而,此次電影卻格外解釋鵜鶘貪婪的成因:他們被塔主(即是真人的曾舅公)帶入塔中,因法在此世界海洋中覓食,族人長年受飢餓所苦,只得選擇待在島上,連後代都忘記如何飛行。對應至現實劇情,真人曾對大宅中幫傭的婆婆,爭先恐後打開他們從東京帶來的行李、搶奪其中罐頭、砂糖、香菸等物資感到錯愕,訴盡二戰讓平民生活更困苦,還凸顯出真人家的上層階級較易取得物資,更深入探究貪婪的源頭,也藉由鵜鶘與婆婆反映成人世界的複雜性。

本片藉由鵜鶘與婆婆反映成人世界的複雜性。圖/甲上娛樂 提供
本片藉由鵜鶘與婆婆反映成人世界的複雜性。圖/甲上娛樂 提供

另外,鸚鵡出現同樣屢次差點把真人當成「大餐」,該族更試圖推翻領主,征服整個海洋世界奪得一切,更是受壓迫族群展現野心的另一表現。相較於鵜鶘,鸚鵡形貌更為巨大肥碩,更接近人形得以雙腳站立,也如其善於「模仿」的本性著上衣裝,象徵其身份地位更接近位階更高的人類。

對照現實,在軍需工廠工作的真人父親,也一再強調其身份地位,以轎車載真人上學、捐錢予學校打點關係,真人父親更倚靠戰爭發財,罔顧生產軍需品讓他成為軍國主義的附庸,戰爭傷及無辜也輕描撇清,如同鸚鵡大王把真人視為糧食、將與塔主有血緣關係的火美作為籌碼,踩著他們屍體步向高位一般。對應至結局,鸚鵡大王搶去維持秩序的積木,迅速致使海洋世界崩毀,無疑是宮崎駿對日本軍閥政治的批判,如他曾在《折返點 1997-2008》所言:

昭和時代的軍閥政治真的是短得嚇人,沒多久便走向悲慘的結局。

步入海洋世界前,出身富裕的真人享有商人之子特權,罔顧周遭環境的關心與勸諫,耽溺於夢境裡拯救母親的慾望,而後轉變為在異世界中拯救懷孕的繼母, 反映出變質的佛洛伊德式「拯救幻想」(Rescue Fantasy)。對應到的是塔主曾舅公,過往沉浸書中世界,無意間發覺大宅後的高塔,視其為珍寶而長年獨守塔內,妄想藉由平衡 13 塊積木,構築出富足祥和的世界,無視塔外鳥族的生存危機,諷刺現實高位的掌權者/知識份子的不食人間煙火。

《蒼鷺與少年》揭示人可能走向的道路:成為迫於貪婪成性的平民、為模仿權貴牟取高位的軍閥,或者持續封閉而沉溺自我,成為終日離地的掌權者。而真人藉由歷險,逐步了解固守在自我身份與階級之中,終只會成長為前述之人,必須拆穿由父權獨裁體制構築的世界,以謊言、貪婪與壓迫的磚瓦砌成,猶如他戳穿蒼鷺鳥身的偽裝,才能看穿塔牆之後的真相。

女性角色賦予的認份與勇氣──少年走出高塔誠實迎向新生

除卻面對男性角色的專橫,兩位女性角色霧子與火美,成為真人旅途上最大的助力與啟蒙。與現實幫傭同名的霧子,善盡照料保護哇啦哇啦的職務,教導真人身體力行勞動,藉由獵捕魚隻、處理食材,理解世間生存之艱辛。因此,真人才得聽進將死鵜鶘的心聲,親手為他挖墳善終,或懂得補好他曾攻擊蒼鷺的嘴上坑洞,比起原先嫌棄粗茶淡飯的公子哥更「接地氣」,也不再把旁人視為低人一等的「人偶幫傭」,更懂得珍視他者生命的重量。

《蒼鷺與少年》動員 60 名畫師全手工繪製。圖/甲上娛樂 提供
《蒼鷺與少年》動員 60 名畫師全手工繪製。圖/甲上娛樂 提供

另位具有火之神技的火美(即是從另個時空進入海洋世界的真人母親久子),出場即攻擊吞食哇啦哇啦的鵜鶘,而後更引領真人與夏子重聚,也因此觸碰誤闖產房的禁忌,讓周圍守護夏子的封印紙垂發作,但火美對產房周圍的石頭,許下心願:「讓我倒下的妹妹,回到將成為她兒子的男孩身邊。」令妹妹夏子重新復甦,自己卻硬生生倒下,不僅展現對抗弱肉強食、傳統戒禁的生命力,更具有成全所愛(夏子、真人)犧牲自我的包容與大度。

此段落也與現實中真人探望夏子的場景角色互換,變為夏子吐露對真人的厭惡,真人也才終於意識自己「拯救幻想」的無用,讓夏子懷傷、逃脫現實的並非別人,就是曾以惡意抵抗對方的自己。真人進入的高塔拱門上,字樣刻著「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讓我擁有神力),出於但丁《神曲》中「地獄之門」的詩文,詩的最終兩句寫道:「進入此門之人,希望將被遺棄。」猶如進入此門的夏子、真人皆被惡念所包圍,丟失與其共存的希望與愛意。

故事本始於真人面對喪母情緒的撕裂,但卻也藉由與童年母親相遇,重拾勇氣與希望的根源;而同樣喪母的火美,也因與兒子相遇親睹美好未來,即便明白自己成年後將死於火災,使得《蒼鷺與少年》猶如《回憶中的瑪妮》、《親愛的童伴》,藉由電影創造時空縫隙,令角色誠實傾吐內心恐懼,終止創傷在跨世代輪迴發生,如同火美在道別前向真人所說:「我不怕火,我生得出你,你要活下來。」角色不再如片中畫面墜入黑暗洋流,而是如鳳凰般浴火重生。

伴隨霧子賦予的認份與謙卑,火美身上習得的勇氣與力量,曾舅公想讓真人繼承其位成為接班人,以維持神秘積木平衡,創造出富足而祥和的世界。但真人之所以通過曾舅公的考驗,是因他辨識出石頭的善惡,猶如他認清曾以石頭擦破腦袋的自己,是如何充滿惡意,也從海洋世界的歷險,見識世道是如何為惡意變得貪婪、專制、愚昧,因此放棄對方提議成為「掌權者」。

這與《天空之城》主人翁放棄飛行石、毀滅烏托邦「拉普達」的結局相呼應,也如同宮崎駿曾於《清流》雜誌提及:

人類認為最珍貴的特性「無私」或是「純粹」,其實存在於隨處可見的石頭裡,只有人類身上才有的「權謀」與「算計」,在自然裡是不存在的。

《天空之城》與《蒼鷺與少年》皆以來自自然的石頭驗證人性善惡,也闡述人唯有放下權謀算計,走出高塔返回現實,誠實迎向真我,才能辨清世界的混沌,從中守護良善與美好。

身體力行「學我者亡」的寓言,宮崎駿驗證藝術存在之理由

猶如片中霧子解析真人的姓名時,稱:「真誠之人,難怪帶有死亡氣息。」《蒼鷺與少年》由謊言、惡意與死亡交織的旅程,打造出誠懇帶領觀眾迎向新生的創作,帶有各式引發影迷追查的吉卜力電影彩蛋,卻並非影視業近年吹起的「懷舊風」,而是像真人打開時空縫隙,重新打磨曾經出現的反戰、環保、階級等元素,反覆修正精雕成如今的成品,也為宮崎駿人生歷程開啟下一篇章,這位高齡 82 歲的創作者不再宣告退休,已在構思下部作品。

《蒼鷺與少年》一改宮崎駿早年善惡分明的角色,也縮限往昔龐大的少年歷險故事。電影最終,真人喚不回死去的母親,一如鸚鵡大王救贖不了族人、曾舅公對海洋世界毀滅無能為力,褪去吉卜力過往浪漫樂觀主義的包裝,由真人面對自我惡意、認知「天真有邪」作結,喻示人妄為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之前,必得先誠實面對自我,展現宮崎駿更為誠實以創作面對現實的決心,他在訪談裡稱:

我想創造一個跑得很慢、內心擁有許多尷尬感受卻無法與他人分享的英雄,當這樣的人用盡全力克服某些事情時,就能成就出可以接受這些問題的自己。

身處 2023 年當代,世界隨資訊爆炸飛快前進,太空之旅已然成真,AI 模型一一誕生,但人們仍崇尚成功與名利,成名時間縮短為 15 秒的抖音把文化變得更素食,社群使人跟風追求存在感,快時尚與網美濾鏡形塑一個個完美複製人,正因人們還如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急於探究外部世界,卻無暇關注內在,致使身處《駭客任務》母體仍渾然不知,不斷藉由「仿生」的體驗,簡化孕育自我的時間。

《蒼鷺與少年》提供的箴言正刻在亡者墓牌上:學我者死,意味人應活出自己原創的人生,反面即是出現在原著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格言:「想了解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何意義,你需要先活得像個真正的人」、「從自己真正的感受、真切的感動出發,思考其中的涵義」。

《蒼鷺與少年》即是宮崎駿身體力行展現其生命姿態的作品,像隻有些狡黠的蒼鷺伴隨觀眾,以羽翼剖開人所依存的高塔,以藝術眼界望向偌大而混沌的亂世,昭告其無數暗仿明抄的創作者,以及崇仰吉卜力作品的觀眾:這就是我們作為創作者所繪出的原創人生,貪婪食屍者將如鵜鶘般殞落,模仿衣裝者將如鸚鵡般滅亡,封閉自我者終會如塔主脫離現實而衰敗,尤以在強權依舊、戰火不休的時代更引人省思。

如同原著以主角「小哥白尼」與舅舅的對話,直指人不應「自轉」活在框架,陷入自私貪婪之中:「一旦僅以自己為中心判斷事物,就會無法了解世界的真相。」但我想以《天空之城》希達玉石俱焚毀滅飛行石與拉普達所發表的宣言,說明宮崎駿何以希望觀眾離開戲院後,緩下步伐走出高塔,擺脫虛空的妄想與謊言,腳踏實地感受時空推移,誠實迎向美醜共存的世界:

根要紮在土壤裡,和風兒一同生存,與種子一同過冬,與鳥兒一同歌頌春天……

只要你離開土地,就無法生存。

如真人翻閱母親贈予他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進而省思人生而觸動落淚;真人由海洋世界帶回現實的石頭,即是觀眾由《蒼鷺與少年》帶回的記憶與啟示。

但如同蒼鷺不祥地說:「大家通常都會忘記異世界的記憶。」沾染上石頭的片刻或許會遺落,人終會被世間惡意包裹,但如片中原石閃耀的瞬間,卻仍會在內心埋入種子,而這即是藝術存在的理由:某天敲開石頭表面,發覺故事早已紮根茁壯,說謊蒼鷺包裝之下的「真人」,依然在內心赤誠存活。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蒼鷺與少年》影評:宮崎駿如何以「學我者亡」的寓言,揭穿成人世界的污穢?》,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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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漢斯黃,生於影史傳奇的 1994 年的後一年。意外踏入電影的世界裡,從此成為「不是在看電影、就是在前往戲院路上」之人,也因此幸運找到自己的根源與彼岸。傳播科系畢業,曾從事文字編輯、影視等相關工作,亦有經營 IG 影評專頁「午夜影室」,酷愛從劇本、攝影、美術及聲音等觀點,解析導演及影像製作者的創作意圖,期望用文字與心意,留下一抹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