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教育】國際主流都這樣做,為何日本教育不跟風?

作者:楊逸飛/不惑大叔留學筆記

由於中年留學的價值不僅在於學習,拓展自己的職涯視野也是重要契機,因此我在課外時間安排了許多相關活動,像是先前曾在專欄撰寫過的日本幼兒園相關經驗,透過本文,希望能進一步分享在日本特殊教育圈的觀察,並與台灣的狀況做些對照。

來日本的這半年間,我參訪了長崎大學附屬特殊教育學校,曾在該校為日本的特殊學生進行有關台灣文化的課程。我也參與當地唐氏症相關協會舉辦的活動,並於長崎市立發展支援中心(にっこと発達支援センター)擔任志工。

重視環境整潔、人際禮貌

整體而言,特殊教育學校主要招收身心障礙程度較為嚴重的學生。雖然不是全部,但許多人進到特殊教育學校或機構時,多少都會有一種「沉重感」,這通常來自心理感受或環境所傳遞的氛圍。但是,當我初次進入長崎大學附設特殊教育學校時,第一印象是該校的環境非常整潔。

如同日本的一般學校,學生入校需要換上室內鞋,走廊的木頭地板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發亮。除了對環境整潔的要求,這裡也體現出日本人對禮貌的重視,每一位經過門口或看見有外賓進入學校的學生,一定會認真地對你打招呼,連個性內向的學生也會在老師的要求下至少點頭示意。進到這所特殊學校後,能感受到學生對外賓來訪的歡迎。

不僅是教室外的空間,進到教室裡,也能看到學生的個人物品與衣物被要求整理乾淨,在這樣的文化習慣下,可以明顯感受到日本特殊教育學校對「生活自理」的訓練相當嚴謹,重視每天的打掃與自我照顧時間,這種對生活環境的極度要求,對於特殊需求孩子來說反而是一種正面的學習動能,可以從小就練習自我照顧與環境維護。

日本特殊的就職文化與壓力

大致上來說,日本有自己的一套就業文化,通常升上大學四年級後就要進行「就職活動」找工作。不過,其實從幼兒園開始,日本老師就習慣與家長「討論孩子的未來」,隨著年紀增長,討論頻率也會越來越頻繁。

觀察下來,日本社會對於「找工作」的重視,往往會被認為給予年輕人過多的壓力,一旦學生大四時沒有積極找工作,就會被視為是「奇怪」的案例。相對而言,台灣的大學生比較沒有剛上大四就急著找工作的壓力,直到畢業之後,就算不急著就職,而是先找兼職自我探索、出國打工度假,社會也普遍能接受。此外,台灣的企業通常也沒有聘用大四生為正職員工的習慣。

在不同的文化下,特殊教育學生就業的特性也就不太一樣。台灣多數身心障礙家庭,通常會等孩子高中甚至快畢業時,再思考孩子未來的就業問題,因此在脫離學校體系以後,還需要很長一段的學習與訓練,才有機會正式進入職場工作。就我自己的觀察,身心障礙者在 35 歲前找到工作已算是很早。

但參訪過日本特殊教育學校後,我發現正因為日本有其獨特的就業氛圍,所以加快了身心障礙者的就業速度──學校老師從孩子還小時,就開始提醒家長要思考未來出路;到了中學階段,更會直白地告訴家長國內就業制度有哪些。

舉例來說,我一進到該所特殊教育學校就看到一張大看板,詳細記載了學生未來的出路方向、工作內容、薪資、交通方式等重要資訊,讓家長們可以清楚知道該如何安排孩子未來的就業生活。校內甚至還有「進路相談室」(未來出路會談教室),學生們被引導要寫下自己未來的工作目標、達成這個目標該做哪些事,這些內容還會被張貼出來,以表決心。因此,日本不少特殊生一畢業之後就能找到工作。

家長邁入身障家庭生涯的重要助力

「にっこと発達支援センター」(微笑發展支援中心)雖然名稱關於發展支援,但並沒有進行早期療育課程,主要服務內容是提供家長心理支持、療育諮詢。

該中心執行長岡本女士的孩子是腦性麻痺患者,她跟我分享,對許多日本家長來說,要承認自己孩子有身心障礙或發展遲緩是非常困難的,他們往往也很容易被拒於一般學校體系之外,通常要花上 2-3 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才可能慢慢接受自己孩子的不同。

對照我先前關於日本文化的發現,日本人對於「和他人不一樣」這件事是非常擔心的,且不僅來自於自己,有很大部分是受到社會壓力。所以,過去日本的特殊教育一直都偏向「隔離式」,直到這幾年社會價值觀改變,「融合教育」才逐漸興起。至於台灣的狀況呢?身為特殊教育老師,就我觀察,與日本相比,台灣社會雖然仍有進步空間,但已是相對包容,對比現在跟十幾年前,台灣的身心障礙家長接納自己孩子是特殊生這件事,也越來越容易,早期療育的概念亦相當普及。

回到微笑發展支援中心,「にっこと」是微笑的日文,發展中心以此命名,是希望來這邊的大人和小孩都能擁有微笑。執行長岡本女士說,這裡是長崎市目前唯一的公立發展支援中心,為了讓家長能保有笑容,他們花了很大心力在陪伴家長走過「承認孩子有特殊需求」的歷程,而不是先提供直接的療育服務。

中心除了開放一個場域讓家庭可以帶孩子來玩,也有常駐的幼教老師、心理師可以隨時討論孩子的狀況。這裡也會舉辦家長對話活動,以及關於育兒知識、發展篩檢的課程,亦會配合節慶邀請家庭來同樂。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若要等待家長接受孩子的特殊身分,不就可能會錯過早療的黃金期嗎?確實,如果這個發展中心能肩負療育的功能,同時進行似乎也不是問題,但該中心之所以投入很大心力在等待家庭接受孩子的狀況,是因為這在日本的文化特性上非常必須。如同我之前分析過,日本人在社會當中必須要有自己的「所屬(しょぞく)」,也就是避免「落單」、受到社會排擠。發展支援中心一直在營造的便是這種「所屬感」,希望讓身心障礙家庭的家長們知道,即使承認了孩子的特殊性,依然有所屬團體可以擁抱自己,不會落單。

雖然讓家長從原本的所屬切換到另一個所屬,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家長沒有做好準備、在心理上不認同自己的所屬,對於孩子的療育就很容易中斷,也不太會去思考特殊孩子的未來發展方向,最糟糕的狀況便是身心障礙家庭被一般家庭團體排擠,本身也拒絕融入身心障礙的家庭圈,最終無法正常經營家庭生活。因此,在日本文化中,預備好另外一個團體等待家長的心態轉換,我認為是非常適合且必要的。

反思融合教育的信念

「融合教育」提倡特殊生和一般生在同一班級中一起學習,強調提供每個孩子非隔離式的學習環境,目前是台灣特殊教育圈的顯學。這次在日本參與了名為「アミゴ」(Amigo,夥伴)的定期活動後,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該協會成員主要是唐氏症成人,定期舉辦身心障礙工作者聚會,每季或半年一次,邀請已在就業的唐氏症朋友們在這天聚會,協會志工也會安排一些簡單的活動,像是歷久不衰的日本運動會丟小球、賓果遊戲、分享工作經驗等等。

對於參與的身心障礙成人來說,最有價值的其實不是這些活動本身,而是有機會與自己的朋友聚會聊天。在擔任志工時,我觀察到他們會彼此寒暄問暖、聊近幾個月以來的工作經驗,甚至會兩兩相約在放假時出去逛街。

許多已在工作的唐氏症成人,是在庇護工場(為身心障礙者設立的工作場所,提供製作產品和服務的機會)或支持性就業(為有就業意願但能力不足者,提供足夠的支援使其能在一般職場工作)環境工作,因此身邊也多是和自己能力相當的身心障礙者。

協會理事長美紀子告訴我,他們辦理這樣的活動,就是希望這些成人身障者能擁有自己的社交圈,因為平時在工作時,很難有認識朋友的機會。我大致可以理解這樣的觀點,畢竟在日本的職場文化中,同事就是同事,同事要能變為朋友,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人們往往認為對工作本身要有敬業的態度,因此不會隨意逾越同事的界線。而「アミゴ」這樣的活動就提供了一種人際功能,緊扣著日本文化的「所屬感」而生。

在日本的文化特性之下,所屬感會造就很多不同的群體,群體間的流動性不強,但內部有著極高的共通性與團結力。

為了不被其他團體排擠或取代,會盡量彰顯出自己群體的特性,因此我們會聽聞「犬派か猫派か?」(你是犬派還是貓派?)、「ご飯派がパン派?」(你是米飯派還是麵包派?)這樣的分類話題。御宅族等文化詞彙的出現,也是替宅在家的人們創造出「所屬感」;在日本傳統技藝中,也能看見多如牛毛的各種流派(光是日本花藝的流派就高達上百種),每一個所屬群體的凝聚力都非常強。

所以,我也不難想像,「融合教育」雖是目前台灣教育現場的主流之一,但這個概念要在日本推動,會需要更多的時間,畢竟在日本這樣高結構的文化特性中,要鬆動結構讓群體之間相互流動,更加不易。這也是我在有了日本的跨文化體驗後,才產生的思考方向。

所屬感:強調「同溫層」的日本文化

當我在活動現場,看著唐氏症者分享彼此的工作,甚至聊著有沒有機會一起去逛街看電影時,內心也反問自己:朋友是什麼呢?出了社會以後,我身邊的朋友多數都是和我很像的「同溫層」,因為我沒有辦法與「和自己相差太多的人」形成所屬群體。彼此價值觀、能力、收入甚至身心狀態類似,相處起來會感到很安心,也很有自信。

社會普遍最能理解的「朋友」定義,至少要能彼此互惠、相互支持,當雙方差距過大,可能永遠都是某一方在付出,友誼不容易建立。我們最終還是會很自然地和自己能力相當的人聚在一起。

日本人的所屬感強烈,使得團體之間流動不易,表面上看似相當「隔離」,背離「融合」的趨勢;但如果仔細探究內部成員的關係,就會知道擁有自己的所屬團體,是一件非常安心且快樂的事情。

所謂隔離,究竟是差別待遇,還是為特殊需求生創造所屬感?所謂融合,是真正的平等對待,抑或可能阻擋特殊生建立所屬感?不論在日本或台灣,都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但透過跨文化的視野,我有機會重新反思自己身為教育工作者,過去那些「理所當然」的信念。

日本的特殊教育深受其文化影響,台灣當然也不例外。文化雖然深植生活中,但並非不可撼動與挑戰,只是身處其中的我們需要先意識到文化的存在,為自己的文化定錨、產生參照點之後,才有解構的可能,而這也正是跨文化體驗的價值所在。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為何國際主流的「融合教育」,在日本特殊教育圈卻有不同做法?》,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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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逸飛,公立幼兒園教師,35 歲開始認真自學英文與日文,2023 年(39 歲)前往日本留學。記錄自己的「中年大叔」留學生活,實現自己希望理解台日教育文化差異的想法。相信有別於年輕人的熱情奔放,中年的溫潤人生經驗,也能開展出獨特的留學經驗。中年的人生並非凋零的開始,而是逐漸沉澱,然後趨於內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