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教育】新加坡雙語教育效果,看一個世代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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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換日線編輯部

「就是你們這些學生,常常給我惹麻煩!」劉國彬和洪文福站在老師面前低頭聽訓,背景伴隨著同班同學邱達利的旁白:「其實他們也不是很壞,不過就因為是讀 EM3,有些事情人家會先給你扣分,很多事情本來沒有錯的,最後也變錯了。」

這是 2002 年新加坡導演梁智強電影《小孩不笨》(I Not Stupid)的情節。電影講述 3 個後段班學生,生活中飽受來自師長與同儕的奚落和歧視,藉此反思小學的分流制度。新加坡分流制度由來已久,且歷經多次改革,當時的版本是在學生四年級時,根據其英文、母語和數學成績,將他們分入 3 個源流,即 EM1、EM2 和 EM3──E 為英語(English)、M 為母語(Mother tongue language)。

3 個源流的班級分別教授不同程度的英文和母語課程,多數學生都被分入 EM2,以英語為第一語言、母語為第二語言。EM1 學生被視為少數的「雙語菁英」,以英語、母語為第一語言,並可修讀高級母語(Higher Mother Tongue);EM3 的學生則修讀較為簡化的英語和母語。

分流的本意是希望根據學生的語言程度因材施教,但卻招來菁英教育、過早替學生貼標籤等批評。《小孩不笨》道出了許多新加坡人的心聲,在新加坡上映後一度創下連 4 週票房冠軍,迴響十分熱烈。提到這部電影,《換日線》的受訪者們都會心一笑,因為電影演的正是他們的世代。

只不過和《小孩不笨》的主人翁們相反,幾位目前年紀 30 歲上下的受訪者當年均是 EM1 的優等生,且大多憑藉優異的英文和母語成績,考取培育華語菁英的特選中學。然而即便是語言能力優異、享有國家頂尖資源的他們,也不諱言雙語教育路上的難題與挑戰。

華語能力下降,職場應用困難

第一個挑戰,是整個世代華語能力的衰弱。儘管母語是學校必修科目,但因為其他學科都以英語授課,學生的英語能力明顯優於華語;再加上越來越多家長意識到:未來的就業市場將以英語為主,開始改和孩子說英語,讓本來就沒有太多機會說華語的孩子,更徹底地沉浸在英語主導的環境裡。

圖/換日線編輯部 製作
圖/換日線編輯部 製作

根據新加坡教育部 2009 年發布的「小一華族學生家庭常用語」調查,英語使用率在 30 年間不斷上升,終於在 2004 年超越華語,並在 2009 年達到 60% 的主導地位;相反地華語從 1990 年的高峰過後開始逐年下降,反映出越來越多九零世代的家裡不再講華語。

Nancy 畢業自特選中學,現為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碩士生,也是臺灣同學眼中「中文說得較好的新加坡人」。她的父母分別來自星馬,接受的都是華校教育。儘管 Nancy 的父親在求學階段經歷了新加坡學校從華語授課改為英語授課的年代,但改變實在來得太快,他沒能跟上,以致現在仍只會說華語,不諳英語。根據 Nancy 的觀察,同輩人的華語程度和家裡說不說有很大關係,但她也坦言在家只和父母說華語,和手足之間仍以英語溝通,訪談期間也經常切換回英語。

正因為平時早已慣用英語,即使政府把「講華語運動大使」林俊傑印在「講華語 cool」的海報上,向年輕族群大力宣傳,對學生而言,華語依舊只是一個升學考科,而非一項具有實用性的語言技能。政府甚至得配合學生不斷下降的程度,調整教材難度。此外,到了大學階段,除了中文系學生之外,多數大學生毋需再修華語相關課程。這些原因都導致一個世代的菁英在出社會後,切身地感受到即便華語程度能聽會說,但很難化為語言優勢,實際應用在工作中。

兒時隨家人從中國移民到新加坡的 Bozy 是律師,說得一口流利的華語,卻連她都笑稱同世代的華語程度只夠應付餐廳點餐和基本問候等,「如果真的要用流利的中文去做國際貿易的話,至少我們的寫作水準需要惡補比較漫長的一段時間。」

任職教育新創的 Sharen 對此也很有感。大學就讀中文系的她,當年為了探索華語專長的職涯可能,加入了新加坡中華總商會 2007 年在李光耀建議下成立、旨在替新加坡人連結中國商機的組織「通商中國」(Business China)青年組,藉此參訪了許多駐點新加坡的中國企業,得知它們的共同困境,是遍尋不著新加坡的華語人才──這個結果顯然和新加坡政府隨著「中國崛起」,加碼投資雙語人才的願景背道而馳。

一切升學導向,剝奪學習樂趣

雙語教育的另一個難題,是在崇尚升學主義的新加坡社會,一切考試導向,剝奪了孩子學習的樂趣,甚至強迫他們提早面對階級分明的社會現實。部分學生就和《小孩不笨》的謝達利一樣,華語程度不差,卻因為英文不好被編入「放牛班」,學習信心受挫。

「有時候英文學習的壓力比中文更大,因為總會有人告訴你,在新加坡不會講英文,你就真的完蛋了,所以小孩子中文考得很爛可能還 ok,但英文考得很爛的話,家長們就會很擔心,畢竟未來出社會找工作、面試都是要英文,所以政府還有一些補習中心也(針對英語教育)下了很多工夫。」Bozy 說道。

Bozy 和妹妹的語言學習歷程恰恰相反。她還記得剛移民到新加坡時,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只能靠看卡通自學,結果學了口道地的美國腔,既無新加坡本地口音,也不會摻雜方言,到現在仍會被誤認為外國人。反觀妹妹雖然在新加坡土生土長,學了口道地的新式口音,但因為不愛讀書,雙語的表達能力都不如姊姊,說話經常中英夾雜──這樣的學習現象被許多新加坡教育工作者形容為「兩頭不到岸」,而社會上也隱約存在著對於雙語混用的偏見,認為這是「沒有受教育」的表現。

在此般社會氛圍下,就算是資優生也備感壓力。Nancy 回憶,「我讀的是最高級別,算是(教育體制中的)受益者,但是成長過程中,老師會告訴我們,如果你不夠努力,就會落得像其他表現不好的人那樣,這對於十一二歲的孩子其實不太好,你很早就以特定的眼光看待世界,覺得自己值得某些別人不配的東西,所以我絕對不認同(分流制度)。另一方面,和自己程度相近的人一起學習,與頂尖者競爭,也為我帶來不少壓力。」

廢除分流制度,導入科目編班

為了減輕學生的壓力,打造能讓孩子適性發展的環境,新加坡政府在 2008 年取消小學分流制度,導入「科目編班計畫」(Subject Based Banding,以下簡稱 SBB)。SBB 打破了「英文好,中文必然也好,且反之亦然」的迷思,不再用雙語能力替學生分班,而是針對所有科目都開設不同程度的班級,讓學生可以根據個人能力、興趣和需求分科選班。

近年來政府更逐步於部分中學(secondary school,指 7-10 年級)實施 SBB,預計在 2024 年會導入所有中學的所有學科,此舉被稱為「Full SBB」,意即「全面科目編班計畫」。新加坡教育部副教育總司長(課程)孫振煒表示,新制除了替學生撕下源流的標籤、提供其更大的學習彈性外,也讓他們有機會在混合型態的班級中接觸到多元背景的同學。

值得一提的是,教育部已在今(2023)年全面廢除中小學期中考,計畫明年延伸至大學學前階段(pre-university,指 11-12 年級),「透過這些努力,我們希望學生有更多時間和空間追求自主學習、個人長處和興趣,並發展出具有創造性和適應力的思考能力。」孫振煒續道。

時代在變,華語學習趨勢也變了

除了學習制度的根本改變外,新加坡教育界也努力替「華語危機」尋求解方。比如官方「講華語運動」的推廣組織推廣華語理事會(Promote Madarin Council)一方面透過舉辦演講比賽、親子才藝比賽等活動營造說華語的情境、一方面與通商中國合作,製作「雙語專業達人」(Young Bilingual Professional)系列影片,分享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如何在職涯中活用華語。

同時補教業者也不遺餘力。曾是小學華語教師的 Sharen,當年之所以辭去教職、投身線上華語教學平臺,便是期望在體制之外,用更活潑的方式與更多元的媒介,增進孩子們學華語的樂趣。目前平臺的授課對象為 3-15 歲的學生,而她的主要工作是蒐集用戶體驗,了解學習的痛點與需求。

根據她的觀察,隨著產業界華語人才需求增加,近來有越來越多家長開始重視孩子的華語能力,且除了應試課程之外,家長也願意讓孩子選修與考試無關的文化主題課程,比如成語故事、中國節日等,「讓我感覺到新加坡華文教育還是有希望的。」

教改之路的「世代巨變」

新加坡近 60 年的雙語教育政策歷經數次改革,也曾遭遇民間強烈反彈,但近期幾項旨在讓孩子快樂學習的新政,卻幾乎是首次獲得大眾的一致認可。有教育工作者形容,無論就改革規模還是民眾反應看來,這都是「一個世代僅只一次的政策巨變」(once in a generation major policy changes)。

但不可忽略的是,伴隨教改而來的挑戰也將接踵而至,比如取消分流後,課堂上學生的能力更加多樣化,教師如何確保課程內容符合所有學生的需求;以及取消期中考,教師又該透過哪些方式評量學生的學習狀況⋯⋯等,都是政府與教育工作者必須審慎應對的課題。

*本文原刊於換日線 2023 夏季刊,更多深度分析,請參考《雙語教育 2030:借鏡新加坡》。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重英文、輕華文,「兩頭不到岸」?──新加坡雙語教育效果,看一個世代就知道》,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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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日線》集結了來自全球各地超過 110 個城市的 200 名新世代作者(持續增加中),沒有長篇大論、沒有高深學問,他們就是你我身在異鄉的朋友,無私而自然地分享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見聞、他們的觀點,與他們從台灣出發,在地球不同角落留下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