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文化】南亞國家獨特的「海吉拉」文化
作者:鄭欣娓
「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哪,擦乾你們的眼淚,回去吧。」印度神話《羅摩衍那》(Ramayana)中,被逐出阿逾陀國(Ayodhya)的羅摩王子(Rama)在走進森林之際,轉身對一路隨他而來的子民們喊道。眾人聞言離去,卻獨獨有一群人堅持留下,他們在原地守候了 14 年,直至羅摩王子苦修歸來。
那群人是「海吉拉」(Hijra),他們既非男人也不是女人,用現代的話來說,正是「跨性別者」(Transgender)。海吉拉的忠心不二讓羅摩王子大受感動,王子為他們一一賜福,自此,人們便深信海吉拉擁有神賜的法力,能為人帶來祝福,也能對人降下詛咒。
在印度與「海吉拉」的相遇
清早,我在硬臥車廂裡迷迷糊糊地醒來。我正在從南印大城清奈(Chennai)北返中央邦(Madhya Pradesh)首府博帕爾(Bhopal)的路上,那是 1 千 5 百公里的旅程,搭火車需要整整 24 個鐘頭。
朦朧中,一陣似曾相識的拍手與嬉鬧聲由遠而至。抬頭果然看見幾個打扮豔麗的海吉拉扭著步子走進車廂,她們推拉著往一旁男大生的臥鋪上一坐,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調戲起這些登時漲紅了臉的男孩們。
在印度、尼泊爾、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等南亞國家,人們經常在街頭──特別是搭車時──遇上三五成群的海吉拉突然湊近要錢,有時也會在喜慶場合見到海吉拉獻舞祈福的身影。
臥鋪上男大生們的座位跟我的僅隔了條走道,我看著幾個海吉拉興致勃勃拉著男孩起鬨拍照,不由得回想起幾個月前在德里的那個晚上⋯⋯
當時,我正坐在嘟嘟車上。遇紅燈,一個婀娜的身影倏地晃到我旁邊,用海吉拉獨有的方式重拍了一下手,吆喝道:「喏,妹子,錢拿出來!」見我沒搭理,她拉下臉一陣碎唸:「妳有錢坐嘟嘟車,卻這麼小氣。」雙方僵持不下了一陣,最後她狠狠撂下一句:「我咒妳病痛纏身!」才揚長而去。
即使再有能力,工作選擇仍極為有限
我一想到那句「咒妳病痛纏身」還是毛骨悚然,下意識就想躲開眼前這些海吉拉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說時遲那時快,其中一個海吉拉已經親暱地挨過身來:「妳是尼泊爾人呀?」
「我是從台灣來的,妳呢?妳是哪裡人?妳們要去哪裡?」我手心流汗,一開口卻不知怎麼地問了一堆冒冒失失的問題。
「我老家在孟買附近。哎呀,我最近跟幾個姐妹吵架了嘛,一氣之下就說要走人,」她倒是毫不在意,嘰哩呱啦開了話匣子:「我們要去德里啦,但我待會要在前面那站下車,先去阿姨家住一晚。」
「嗨,妳有眼線筆嗎?」另一個海吉拉突然插嘴。我從包包裡找出眼線筆當作禮物送給她,她樂得咯咯笑,轉身離開。10 分鐘後,她的臉上已經多了兩道濃黑的眼線。
我確定幾個海吉拉是在「休假」狀態,這才卸下心防。再瞄了一下走道那頭,那群男大生早就已經跟海吉拉們打成一片了。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的海吉拉延續方才的話題,侃侃談起自己讀到大學畢業,是藝術科系出身。「只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即使再有能力,又要怎麼找到正常的工作呢?」她嘆氣:「我們只能到處討錢。有時人們家裡有了新生兒,會邀請我們去為孩子祈福。」
她說自己走遍印度南北各地,四處討錢,連遠在東北部的阿薩姆(Assam)都去過了。她曾經在火車上被粗魯的乘客當眾羞辱,衣服在混亂中被脫光。「若是『正常人』有一技之長,就能找份安穩的工作,真好。」她的眼神滿是羨慕:「或是看看那些『正常的』女人,多好啊!結婚、生小孩,人生多圓滿。」
南亞各國的「第三性別」相關法規
她說這話的時間是 2015 年年底。在此一年多前,印度最高法院才剛通過一項承認「第三性別」(the third gender)的歷史性判決,從此以後,印度國內 300 多萬個海吉拉不再被迫要在性別欄填上「男」或「女」,而是有了「其他」的選項。
最高法院在判決中,除了裁定第三性別在入學與就業上應享有法定保障名額,更明令各級政府為之規劃社會福利計畫、推動具體措施提升公民意識,同時還要廣設性別友善廁所。2019 年,印度國會進一步通過《跨性別者權利保護法》(The Transgender Persons (Protection of Rights) Act, 2019),正式透過立法保障跨性別者免於歧視。
不過跟南亞其他國家相比,印度算是動作較慢的了。早在 2007 年,鄰國尼泊爾的最高法院就已肯認公民有權選擇自己的性別,而後更成為全球首個在人口普查中增設「第三性別」的國家。做為次大陸上「相對保守」的穆斯林國家,巴基斯坦最高法院也已在 2009 年即指示政府於國民身分證上加開第三性別選項,其國會更是早印度一年通過保障跨性別者權利的專法。
另一個以穆斯林人口為大宗的國家孟加拉,則是在 2013 年由總理親自於內閣會議後發表談話,宣布承認海吉拉為合法的第三性別。
海吉拉的社會地位,與英國殖民歷史大有關係
國際間讚許這些國家合法承認第三性別之舉,是社會文明的重要進步;然諷刺的是,100 多年以前,印度的海吉拉卻正是因為不符合西方當年「文明」、「進步」的標準,而被英國殖民政權貶為罪犯。
回溯歷史,儘管有些學者主張本文開頭引用的故事並未出現在原始版本的《羅摩衍那》中,這段流傳甚廣的民間神話,卻說明了海吉拉如何在古印度社會享有如「神的使者」般受尊敬的地位。根據眾多文獻記載,在往後蒙兀兒帝國(Mughal Empire)統治印度的 16 至 19 世紀間,海吉拉們也因著忠心的形象,而在宮中擔任許多要職。
然而,英國殖民者的到來,讓原本不論是在印度教或伊斯蘭文化中都坐擁一席之地的海吉拉,一下子成了「無法治理」(ungovernable)的「性變態」(sexually deviant person);印度社會對海吉拉的態度自此丕變,直到 2018 年 9 月之前,印度刑法都還留著英國殖民政權用來針對海吉拉的「第 377 條」,將所謂「違反自然的性交」視為有罪。
隨著謀生出路一條條被封死,有的海吉拉開始上街乞討,有的從事起性工作,反正,那些「正常的」工作看來是再與她們無緣。
自成一「家」:無血緣依歸的親屬制度
失去「正常」社會系統與原生家庭的支持,海吉拉們索性自己成「家」(gharana)──資深的、稍有資源的海吉拉扮演起既像導師又像母親的「古儒」(guru)角色,將年輕的「弟子」(chela)納入羽翼下庇護,教導她們海吉拉的生存之道、替她們安排工作機會;年輕的海吉拉們則視「古儒」如母,她們與同門姐妹們像家人般一起生活、共同以工作所得奉養古儒。
上述這套不以血緣為依歸的親屬制度階層分明,雖有論者批評這簡直是變相的奴工體系,但我們不能否認,是這樣的「家」,長久以來支撐起海吉拉們物質、精神與情感上的需求;也是這樣的「家」,在海吉拉們遭受社會汙名、甚至暴力對待時,為她們及時打開一張堅實的安全網。
我在火車上遇到的海吉拉還在繼續說著自己的故事。此時,一個「別人家」的海吉拉拍著手、扯著嗓門經過,兩人互看一眼,正在工作中的海吉拉繞過休假中的姐妹,繼續拍手吆喝著向其他乘客要錢。
我身旁的海吉拉忍不住評論起人家拍手力道不足,「要像我這樣拍才會響亮,」她邊說邊示範,「我有時候也會教村裡的小女生怎麼拍手。反正,她們又不會因為學了怎麼跟我們一樣地拍手,就變成像我們這樣。」
走道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帶著怒氣的男聲,一個看起來像是教授的男人板著臉孔走過來,操著泰米爾語把鄰座的男大生們罵了一頓。我和海吉拉們聽不懂他說什麼,卻明白了他的意思。男人走後,海吉拉們悻悻然起身離開,留下我和男大生們面面相覷。
未來正在改變?
我想起那年稍早,印度中部的萊格爾(Raigarh)才剛選出全國第一位海吉拉市長,東部大城加爾各答(Kolkata)則出現了全國第一位跨性別大學校長,南印孔巴托(Coimbatore)的電視台更有了全國第一位跨性別新聞主播。
而當時的我自然並不知道,再過不久,印度還會陸續迎來全國第一位跨性別法官、跨性別警官、跨性別律師。
望著海吉拉們搖曳著身段離去的背影,那句語重心長的「不會變成像我們這樣」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反覆思索,到底她說的「像我們這樣」是怎麼樣?而就算「像我們這樣」,又怎麼樣?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南亞國家獨特的「海吉拉」文化──我在印度與「第三性別」族群的難忘相遇》,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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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欣娓,2012 年來到印度,加入左翼社運組織 Bharat Gyan Vigyan Samiti,生活不是上街抗爭,就是在農村服務。後來進入尼赫魯大學(Jawaharlal Nehru University)讀博士,目前是婦女研究所的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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