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文化】有禮貌的日本人為何「不讓座」?

作者:張卉青 Olivia/奧莉放送株式会社

近日,作家李昂在粉專發文,表示自己搭捷運時連續問了 3 名年輕人要求讓座,但未得到正面回應,並且認為年輕乘客們態度不佳,而沒有座位的她最終感到身體更加不適。此文一出,引發又一波的世代論戰,輿論吵得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

這讓我想起 10 年前剛到日本時,起初對於日本年輕人會去坐博愛座感到相當震驚。因為當時臺灣的社會風氣,年輕人都很願意讓座給老弱婦孺或身心障礙者,即使看見博愛座是空的,也不太會有人主動去坐,和日本的情況截然不同。

普遍來說,日本年輕人不但會去坐博愛座,偶爾甚至會有所謂「不讓座」的行為,而這個現象相信常來日本旅遊的讀者一定也有發現。其實,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太大問題,畢竟並不是除了孕婦、年長者、身心障礙者才可能需要坐下,無論是生理期不適的女性,還是容易暈車的人等等,也都需要坐著休息。

不過,日本人表面上不讓座的現象,其實還有其他理由。

日本人為何「不讓座」?

讀者想必也很驚訝,「禮貌第一」的日本人為什麼不愛讓座?這其實與日本的獨有文化「忖度」有關。

「忖度」意指揣測他人心思,這個文化現象體現在日本人的各種人際關係,像是許多臺灣人經常討論的:「日本人講話這麼不直接,他們為什麼可以理解彼此想表達的意涵?」其原因也跟「忖度」相關。我經常開玩笑地說:「和日本人打交道,一定要學會跟他們玩心理戰!」懂得「忖度」,是長期在日本生活的外國人必須學會的一項重要技能。

多數日本人在面對讓位與否,內心總是演著一齣小劇場,一邊揣測對方的想法(忖度),一邊想著不要給對方添麻煩。例如:年輕人想讓位給年長者,但擔心對方認為自己還不到需要被讓位的年齡,讓位是否反而不禮貌;有部分年長者的立場則是,年輕人工作很操勞、上了一整天的班,讓他們坐一會兒也沒關係,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下車了。

在日本還有一種情況也很特別:眼前一位年長者上車,周圍的年輕人都沒有起身讓座,即便自己覺得該起身讓位,但又擔心自己若起身會「破壞」這個看似和諧的氛圍,反而讓人感到尷尬,因此選擇保持原狀。但事實上,很有可能所有坐在位置上的年輕人都是這個想法,換言之,大家可能各自內心都想著不該不讓座,但因為其他人都沒有起身,所以我也不該起身。

而這樣的現象,讓我想起美國心理學家 Gordon Willard Allport 提出的一項人類行為理論「Pluralistic Ignorance」(多數無知),意思是群體中的成員們雖然都不同意某個特定態度,但卻假設其他人接受它並採取相應的行動。

這種情況也許不會在博愛座的議題上造成嚴重後果,但在其他情境中可能會。比方說在日本,這幾年每逢颱風,住在偏鄉的居民會遭受洪水侵擾,即使政府透過廣播或電視新聞宣導民眾進行避難,但總是會出現有民眾不避難的狀況。而這些人當中,部分人的心理是:「雖然應該避難,但是周圍的居民也沒人避難,所以應該還好吧!」因此即便官方宣導了避難指示,依舊有人因沒有避難而罹難。

我的親身經歷:讓座反而遭到白眼

京都市地鐵內的博愛座。圖/張卉青 提供
京都市地鐵內的博愛座。圖/張卉青 提供

關於讓位,我在日本有一次非常特殊的經驗,至今仍印象深刻。還記得剛來日本的第一年,我和一位年齡相仿的當地朋友搭乘大阪市地下鐵時,雖然正值下班時間,但由於我們搭乘的地鐵線並非直通商業區的路線,因此即便稍微擁擠,但也不至於「滿員電車」。

眼看一位西裝筆挺、梳著油頭,左手提著茶褐色霧面材質的皮質公事包,右手似乎戴著名錶的男子,朝我座位方向走過來。他的打扮就和日本商業雜誌上會出現的成功商務人士一樣,實在很難不吸引我的眼球。他以右手握住了我座位正上方的手把,從外型判斷,我內心捉摸著:「估計是一位 60-65 歲的長者吧?我是應該讓位。」於是和朋友使了個眼色,站起來並向他說了一句:「どうぞ。お座りください。」(中譯:您請坐。)

不料對方接下來的舉動,卻幫我這位初來乍到的外國人上了一堂文化課。這位乘客兩眼瞪大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回應我,好似沒聽到我說的話,繼續拉著我座位上方的手把。後來即便我已起身離開座位,他也沒有坐下。

這時,我日本朋友用英語小聲地告訴我:「讓位應該惹得他不高興了,他或許自認還沒有到需要被讓位的年紀!」我當下聽到很是震撼,這是我過去在臺灣生活了 20 幾年、讓位給無數位年長者時,從來沒思考過的事。

超高齡社會來臨,日本政府怎麼做?

日本的大眾運輸系統,從 1970 年代開始導入「優先禮讓年長者或身障者等人士」的博愛座,並推廣到全國。

事實上,日本社會在 1970 年已經進入了 65 歲以上人口超過 7% 的高齡化社會,到了 2022 年更達到超高齡社會;此外,2022 年日本的身障者人口比例,從 2018 年的 7.4%,也上升到了 9.2%。這都意味著隨時代變遷,長期需要被讓位的人口數正在增加,若加上突發需要被讓座的人口數,那麼在博愛座沒有變多的情況下,相關爭議恐怕只會愈來愈常發生。

日本國土交通省在 2020 年公開了一項關於 Barrier Free Mind 的調查報告,可以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日本人讓座的比例大約 7 成,換言之,還有 3 成的人不讓座。其背後原因是什麼?國土交通省也做了進一步的調查。

調查結果發現,不讓座的原因以「自己身體不適或受傷」和「無法確定對方是否應該被讓座」為主。其中,「無法確定對方是否應該被讓座」這點,確實將日本人的性格表露無疑,這也就是前述提及的「忖度」文化──因為不想給對方添麻煩,反而選擇了不讓座。

為了讓真正有需要的人更容易使用博愛座,許多人也在接受調查時,提出了以下建議:增加交通運輸機構的公告和宣傳活動,提高博愛座位的認知度;透過媒體等平台進行宣傳;明確標示博愛座,以便乘客辨認;在學校等場合進行教育,提高民眾的尊重和同理心;明確制定使用規則,確保博愛座的正確使用⋯⋯透過這些措施來推進博愛座給真正需要的乘客。

博愛座區域的地板上,貼上了醒目的中英文標示。圖/張卉青 提供
博愛座區域的地板上,貼上了醒目的中英文標示。圖/張卉青 提供

其實,以上訴求政府都有在實踐。比方說,公車會不定期廣播請大家禮讓博愛座給需要的乘客,學校的教育課程也有進行推廣;各地方政府都有發送 Help Mark 的標牌,或是孕婦專用的識別吊飾,讓有需要的乘客到相關單位領取。實際上,我也曾經在搭乘交通運輸時看到有乘客戴著。

左為東京都宣傳 Help Mark 的海報;右為上面印有「肚子裡有小寶寶」的識別吊飾。圖/東京都福祉保健局、張卉青 提供
左為東京都宣傳 Help Mark 的海報;右為上面印有「肚子裡有小寶寶」的識別吊飾。圖/東京都福祉保健局、張卉青 提供

博愛座世代之爭有解方嗎?

回歸到博愛座之爭,其實有點令人感到惋惜。

首先,我們應該意識到博愛座設立的初衷,是為了給予「需要使用的群體」,而不僅僅是年長者,因此,它不應該被視為特定族群的專屬權益,更不該成為年長者情緒勒索年輕族群的工具。這點非常重要,因為它提醒了我們博愛座的初衷是為了促進社會的互助和關懷,而不是引發矛盾和對立。

其次,我們應給予陌生人更多的同理心和理解。有時候,我們眼睛看到的情況只是冰山一角,無法全面了解他人的狀態,過早對他人下定論或批判,只會反映出自己的情緒管理不夠穩定;也許那位不讓座的人有其他原因,例如自己也身體不適,或者未察覺到有需要讓座的人在周圍。同時,也應該堅守誠實原則,不應假裝自己需要被讓位而霸佔座位。同理心和理解有助於減少代際矛盾,促進社會的和諧。

再者,政府可以更積極地宣導博愛座的使用規範。目前臺北捷運雖有在各大站點發放相關辨識貼紙,但中央並未有統一的、廣泛推廣至全國的配套措施。此外,考慮臺灣高齡率及身障者實際人口比例,將來是否要重劃博愛座區域也是值得思考的面向。

要改善博愛座的爭議,減少不同代際的矛盾,我們需要從個人做起,並鼓勵社會共同參與。多一點理解和包容,不僅可以改善當下的情況,還有助於建立更加尊重、友善的社會。這種正向的影響最終其實也會回饋到自己身上,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會變老,未來某一天可能也會需要被讓座,無論如何,善的循環必須從你我做起。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在禮貌第一的日本,許多人反而「不讓座」?──我的「博愛座」現場觀察》,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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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卉青 Olivia,旅居日本,說著京都話的臺灣人。長期關注日本社會,大學時代因受日本政府邀請前往 NHK、讀賣新聞社等媒體機構交流,並參與外務省「絆計畫」前往 311 災區探訪,而開啟探索日本的旅程。2022 年跨足日媒「nippon.com」報導在日臺灣人故事。2023 年開始撰寫部落格「奧莉日本在住中」 透過「文字」和「照片」帶大家認識不一樣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