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時事】真正該被貼上詐騙標籤的，是柬埔寨還是台灣？

換日線

作者：Jack I.C. Huang／The World 2.0

前陣子，又有「台灣人在柬埔寨出事了！」不過這次大多的「吃瓜群眾」，都將矛頭對準幾位台灣人，反而「柬埔寨」莫名成為受害的一方。

事件起因是某名為「晚安小雞」的網紅（這年頭還真的什麼人都可以稱網紅了……），專程飛到柬埔寨，透過造假的手段直播所謂「豬仔園區」的影片。可能是前陣子詐騙猖獗，不少台灣人被騙到西哈努克（柬埔寨南部的海港城市）的事件餘韻猶存，且「柬埔寨」一詞被貼上負面標籤已久，有心人士便把「流量密碼」的腦筋動到這裡──畢竟網紅這行素質參差不齊，且顯然大多沿襲了傳統媒體的壞習慣：但凡夠血腥八卦的資訊，是真是假先放一邊，能引起關注不惜不擇手段。

只不過，這次的結果顯然出乎當事人的意料：柬埔寨當局可能因為「事關國格」，完全不如外界刻板印象中的低效率、無作為，造假影片甫經上網散佈，柬埔寨警方與情資單位立刻展開行動，火速逮捕自導自演的兩人。

根據《柬中時報》的報導，兩人在偵訊時坦承夜闖所謂的「詐騙園區」，因而被追打、死裏逃生……等情節，全部都是假的。柬國警方也在兩人下榻的旅館內搜出各類道具，坐實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非法侵入私人土地與造假行為。

台灣詐騙業「外銷」東南亞，再由台灣網紅「假踢爆」的諷刺劇

對此事件持平而論，在柬埔寨，確實歷年來不乏跨國電信詐騙、人口販運等事件，這在任何法治不嚴、發展相對落後的地方，都是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但諷刺的是，來自台灣的網紅利用這樣的事件散播恐懼、到他國製造假新聞，只為賺取自己的流量和帶來的收益，不也正是一種「詐騙」的行為？

更諷刺的是，許多海內外具公信力媒體的調查報導均直言：柬國的電信詐騙和人口販運、尤其涉及台灣受害者的案件，有很高比例正是由「台灣人」所經營的。這些在台灣本就有案底的法外之徒、棄保潛逃的亡命份子，不少都在東南亞國家「東山再起」。而現在，就連假新聞、假影片都是台灣人自導自演，還鬧到國際媒體版面上貽笑大方，讓人不禁要問，真正該被貼上詐騙標籤的，到底是「柬埔寨」還是「台灣」？

柬國新上任的總理洪馬內，獲知該事件後大為震怒，甚至公開評論此事。可想而知，新政府上任以來一直致力洗去柬國過往的負面形象，如今竟有外國人惡意重傷其國際形象，「抹黑柬埔寨社會、傷害柬國人感情」，當局當然要來個「殺雞儆猴」一番。最新消息是，涉案之兩人已被當地法院判處兩年徒刑，且必須在柬服刑完畢後方驅逐出境，並且永不得再入境柬國。

而在此事的後續輿論中，多數人認為犯案者自食惡果純屬活該，成年人本就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同樣也有人對兩位網紅深表同情，認為他們不應在柬國落後的監獄與司法體制中「受難」，政府應該積極營救他們、「逃離柬埔寨這個鬼地方」。

但我們不妨換個角度想想，如果他們沒有被揭穿、影片持續在網上發酵，多數對東南亞仍抱有某些偏見的台灣人，是否對此會照單全收？反正柬埔寨本就與「落後」、「貪腐」甚至「野蠻」掛鉤，台人出國旅遊除了少數景點（如吳哥窟）外、也不太會專程前去柬埔寨觀光，加上台柬兩國政府彼此也沒太多交流（相比台日，台美，台泰……），故管他是否真實，跟著一起罵、補上幾個充滿歧視與刻板印象的評語，最後再來一句「柬埔寨好危險，不要去那種鬼地方」……是不是大多數觀眾會有的「合理」反應？

半真半假的「新聞」與隨之起舞的群眾，助長社會中的惡意

柬埔寨「好或不好」，適不適合觀光旅遊、適不適合台商前去投資或發展，見仁見智。每個國度都有它的美麗與哀愁，世界不缺少美，只是大多時候缺少「發現」。然而，對顯而易見的刻板印象視而不見，甚至火上加油，又是另一回事了。

把一個落後國家形塑得更加不堪，對一般人來說有什麼好處？坦白說除了多些茶餘飯後的話題外，一點好處都沒有。但對有心人士來說，就是很好的作秀機會：無論這次的造假影片騙流量，抑或是用「營救人質」來繼續製造媒體聲量，甚至藉此上綱到政治、外交領域等等。資訊爆炸的年代，訊息真真假假充斥，很多「假訊息」倒也不是全然造假，但最可怕的就是這類半真半假，結合部分真實狀況與杜撰劇情的「新聞」。

我很喜歡台灣有一些民間自發的組織，例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肩負起查證各類新聞的工作，其中不乏與柬埔寨詐騙案相關的新聞。只可惜即便事後被「平反」，但風頭早就過了，誰會有心去計較？再說，即便台灣的廣大群眾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平反後」的修正報導（或道歉啟事），又有誰會在意柬埔寨的國家聲譽？反正那不過是個「低端落後」，「我這輩子才不要去咧」的地方。

現實生活中，許多公司、組織與個人的名聲，也很有可能這麼被有心人士與無良媒體所詆毀，造成巨大的實質損失，甚至釀成更大的悲劇。大家都說，如果絕大多數的民眾本身具有獨立思考與判斷能力，這樣的情況就不會發生──但遺憾的是，現狀卻非如此。大量在無心（且無知）下散佈謠言的芸芸大眾，仍在不斷讓這些帶有惡意的假訊息快速擴散。或許正如漢納鄂蘭所謂「平庸的邪惡」一說：大多數人並非有心為惡之徒，但就在不經意間的默許或推波助瀾，抑或明明認知到不妥卻寧可不作為中，助長了那些有意為之的邪惡。

對東南亞的偏見與歧視，成就了誰的「優越感」？

有些惡意終究能被「轉型正義」所平反，但有些惡意，卻會慢慢地讓人習以為常、甚至引發出更大的結構性暴力。還記得新冠疫情期間，歐美各地出現的、針對包括台灣移民在內的亞裔族群「仇恨犯罪」（hate crimes）大幅增加嗎？

當年歐洲列強，用充滿偏見與謬誤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來看待遠在地球另一端的民族與文化。而東方主義的潛台詞便是，突顯西方文化的優越，成就歐洲自己的主體性及文化認同感。而當我們不論真假、一味地把柬埔寨（或任何一個發展中國家）描繪得越加不堪，是否也不知不覺在成就某種「台灣」的文化優越感？而這樣透過歧視與偏見建立起來的優越感，對於我們如今想要積極「上架台灣、與世界接軌」的方向，又能起到什麼正面幫助嗎？

最後我想談談一個例子，不少人也繪聲繪影地傳言，柬埔寨不只有詐騙園區、「豬仔」買賣，更有惡名昭彰的「活割人體器官」等不法犯罪……。這是不是都市傳說我不敢 100% 確認，畢竟不可能窮盡各種消息來源查證，但只想舉幾個簡單的常識，讓大家自己判斷強摘器官到底合不合理：

  1. 柬埔寨在不同國際評比指標中，都是醫療發展仍高度落後的地方，不少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連個闌尾炎或眼角膜手術，都寧可飛往鄰近的曼谷 / 新加坡開刀，也不願意信任本地醫生。

  2. 再者，人體器官是有保存時限的，以最常見的幾種為例，腎臟在體外僅能保存 4-6 小時、肝與肺在低溫環境約可保存 10 小時……。要是真的在柬埔寨被強摘了器官，那「買家」可得在旁儘快接受移植才行。但這又回到第一點，哪個付得起黑市價格的買家，會願意拿自己生命開玩笑，接受柬埔寨當地的移植手術？

誠然，柬埔寨發展至今，仍有諸多問題需要解決。同時可受公評的議題，自有付諸輿論的必要，對於確鑿的犯罪事實，也理當透過大眾媒體提醒大家注意。然而，捕風捉影的造謠、甚至不懷好意地興風作浪，卻非常不可取，甚至可能讓社會付出更多不必要的成本──無論是造假的當事人，或是跟著起鬨的旁觀者皆然。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評論】真正該被貼上詐騙標籤的，是柬埔寨還是台灣？──從台灣網紅越洋「假踢爆」事件談起》，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更多換日線文章

當中國頻頻在柬埔寨砸錢，營造富有、時尚的形象時，我國做了什麼？

「在柬埔寨、東南亞工作都是詐騙！」排山倒海的聳動報導，解救了誰？

作者簡介：

Jack I.C. Huang，台北人，倫敦大學主修國際經濟與全球化管理，畢業後回到亞洲。先後任職於聯合國亞太投資貿易處（TID）與 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OICT），協助 fuel management 系統開發和支援維和部隊的運作，必要時得出差前往剛果、南蘇丹、索馬利亞與象牙海岸......。 足跡走遍世界 20 多國，曾旅居紐約、舊金山、首爾、北京、新加坡、歐洲等地。 喜歡接觸新事物，腦子裡總是有左派與右派的思想不停衝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