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現場】我的認知失調「澳洲症候群」:在最富裕郊區做外送一年,看盡社會百態
作者:Nick Liao
故事要從那個滿 30 歲,朝八晚六、坐在台北辦公室隔間裡,慣性白日夢的我開始說起。
壓線去澳洲打工度假,開啟一年的人生遊戲「副本」
從大學時期意外參與的一場澳洲打工度假說明會開始,我就渴望自己的人生總得有個澳洲的打工經歷。在那之後,偶爾看相關網路文章,也總是不乏聳動的「賺第一桶金」、「台灣和澳洲是鬼島和天堂的差別」、「在澳洲找到生活節奏」等標題,這些資訊也都正面增強了我這樣的想法。
加上這些年,身邊朋友的經歷也給了我許多刺激:有朋友去澳洲遇到了另一半,就此留了下來;以前上海的某同窗去墨爾本打工,回台後做起了代理燕麥奶的生意;也有朋友努力爭取調到雪梨工作,過著非常開心的生活……。
我不免好奇,澳洲是否真如苦悶人生的一個「出口」,是一個可以安居樂業、生活步調緩慢、有機會非得留下來的地方?
雖說自己的航空業工作穩定,未來也有一條可預期的道路展開在眼前,但抱著給自己一年、打一場「副本」遊戲的心態,我在滿 31 歲,達到法定年齡上限之際,還是鼓起了勇氣辭職,出發雪梨。
來到澳洲最富裕的郊區,找工作卻不順利
抵達澳洲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落腳處。因緣際會下,我找到了位於雪梨市中心東邊 3 公里左右,達令點(Darling Point)的分租聯排平房(Townhouse),且家門的山坡只要幾階階梯往下,就會抵達德寶灣(Double Bay)的海岸邊。
這是一個從 18 世紀末就開始被歐洲移民開發,居民開跑車、喝咖啡,海灣內的俱樂部停泊著各式私人遊艇的區域。初來乍到的我,把達令點輸入 Google,才知道周邊房產竟都蟬聯全澳洲最有錢的郊區、最富有的街道。
根據 2021 年人口普查,這區達令點、派珀角(Point Piper)所屬的郵遞區號 2027,以及德寶灣的郵遞區號 2028,兩處的每週家戶收入中位數皆超過 3,000 澳幣(約新台幣 63,000 元),硬生生比全澳洲的 1,746 澳幣高出了超過 70%。
甚至,澳洲還有一句著名的俚語:"Double bay, double pay."用來形容德寶灣的富裕程度。想著自己除了投胎,不然大概很難有機會體驗這種「貴寶地」的生活,就決定租下來。
找到落腳處後,下一步是要開始找工作機會。我一直對自己的國際移動力抱持著一定自信,畢竟我的語言能力不成問題,且在辭職前每天要和韓國老闆一起工作,以前也曾在上海、曼谷獨自求學生活。
然而,這樣的自信在我開始找工作後,竟漸漸開始瓦解。
按原定計畫,我想在咖啡店工作,探索生涯的更多可能。我開始在家裡附近投履歷,過程並不順利,幾次與店家交談的經驗都讓我有種力不從心的感受,他們總表示有缺人,然而對我的態度卻顯得消極冷淡,往往收下我的履歷後就沒有下文。
為了生存成為外送員,高工時讓我越來越不快樂
路不轉人轉,於是我啟動了 B 計畫:我在 2023 年 5 月,正式成為了一名在雪梨的全職電動自行車外送員。
起初倒也覺得這份工作蠻有趣的,不但可以快速認識雪梨的大街小巷,也能在東部郊區欣賞邦代海灘(Bondi Beach)的風光;甚至還有一部分的訂單是超市跑腿,能一窺澳洲人的日常購物清單。
雖然說開始工作讓我有了收入,解除了入不敷出的危機,但是,隨著做外送員的日子越來越久,我卻越來越不快樂。我發現外送員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自作業,十分孤獨,而且收入很大程度被演算法控制著,並沒有保障。
於是,為了賺到生活所需,我過上了一週 6 天、每天最多 12 小時的超高工時生活。幾乎零社交,且高度的體力勞動更使我疲累,甚至連一直堅持著的健身習慣到後來都得放棄。
「光是活著就已經費盡全力了。」半年後的某天,下工回家躺在床上,眼淚不自覺地一直湧出。
為什麼夢想在澳洲找到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現在工時卻比在台北的時候還長?為什麼東部郊區的富人週末享受露天早午餐時,身為外送員的我卻只能在一旁被當空氣?為什麼我留心費神遵守交通規則,卻時常要承受駕駛無理由的路怒?
我很努力地想讓自己樂觀,但我發現,那時的我只能看見這個世界的醜惡。
日本精神科醫師太田博昭曾提出「巴黎症候群」(Paris Syndrome),來由是日本人對於巴黎這座城市有過多浪漫美好的期望,實際抵達巴黎後卻發現有所落差而崩潰。而我想,那個眼裡只能看到澳洲醜惡的我,正在經歷一場認知失調的「澳洲症候群」。
經歷「澳洲症候群」,孤獨的我看盡社會百態
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我的電動自行車穿梭於雪梨的各個郊區,從最北的屈臣氏灣(Watsons Bay)到南邊的馬魯布拉(Maroubra),涵蓋了整個東岸;而往西不只雪梨市中心,一直到內西區的新鎮(Newtown),都是我的移動範圍。每天我不停地奔波,行程距離超過 30 公里以上。
我逐漸脫離了觀光客的視角,以外送員的法定時速 20 公里,靜靜地獨自探索每個區域,觀察每天發生的大小事情。在一年整整 3,576 趟的外送途中,我目睹了許多顛覆我原有認知的情景。
我這才意識到許多事物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既有其美好的一面,同時也存在著反面。例如澳洲的步調輕鬆、工時短是大家所推崇的,但這也意味著生活的便利性被有所犧牲。
澳洲人以隨興著稱,這使得我在外送工作中很少遇到催單或刁難的客人,然而,這種隨興的反面則是「不顧及他人」。或許融合了西方個人主義的精髓,我觀察到這裡的行人經常隨意竄出、違規穿越馬路、走路時滑手機,不太會意識到自己擋到動線,並且鮮少禮讓他人。我也經常遇到心急的路怒症駕駛,他們不明就裡地比出中指喝斥:"Get out of the fucking road!"(給我從路上滾開!)對其他人毫無忍讓。在路上,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文化衝擊。
再來,相對於資源有限的台灣,澳洲確實擁有更豐富的美景和自然資源,在跑外送途中,我常常被美麗的自然風景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充滿度假感的東部海岸。但是,每次週末隔天上工時,我總會看到酒瓶、啤酒罐散落在街邊和道路上。雖然台灣的街道並非就都完全乾淨無垃圾,但從小就受到「垃圾不落地」教育的我,感到許多當地人似乎就是個人主義作祟、環保意識不足的「環境富二代」。
近年,歐美各國政府都把「環保」當作重要的進步價值,例如雪梨所屬的新南威爾斯州(New South Wales),在 2023 年 5 月開始,大型超市限定販售紙製購物袋。然而,讓我感到困惑的是,這些紙袋卻都產自越南。為了支撐這裡「表面」的環保價值,和「已開發」的鋪張生活,竟還是要靠剝削他國的林木和工業資源呢!我內心不禁感嘆。
經歷了「澳洲症候群」後我反思,其實台灣這幾年持續朝著更好的方向前進,已經變得更棒、更進步了。經過這段澳洲的生活體驗,我更喜歡在台灣的生活,也想盡一份力讓台灣更好。過去我看到許多一味貶低台灣、讚揚澳洲的文章,也不禁懷疑背後是否有那麼點想要墊高自己的成份在?又或者也包含著人力仲介產業的商業利益呢?
法國室友的境遇,讓我體悟了種族歧視的存在
在 2024 跨年那天,我迎來了這一年中的第四任室友,他們是一對來自法國尼斯的情侶。兩週後,我在家裡附近的咖啡廳領外送訂單時,巧遇了男室友,他竟然已經在該咖啡廳開始上工。
法國男室友是標準的白人男性,長相帥氣、身材健美。我跟友人提起這件事,「看來這位白人男性真的是歷來打工度假室友裡,混得最好的耶!之前來自智利的兩位室友,也都沒有在這附近找到工作,沒多久就搬走了。明明這位法國室友的英文也沒有很流利……。」
友人好奇搜尋了那間咖啡廳,才發現在 Google 地圖上,這間咖啡廳有許多關於種族歧視的負評。我再看了周邊幾間咖啡廳的評論,也有顧客分享感受到因為膚色遭受到差別對待。
不僅眼前的這些網路評論,我回想起初來乍到時,在地永居的韓國朋友 J,在我找不到工作困惑無力時,就曾暗示這跟我的膚色有關。茅塞頓開的我,瞬間毛骨悚然了起來。
原來,我當初在家附近投履歷不順利、後來外送時總感到這一區的店家態度相對冷淡,原因都有可能是我的膚色。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竟然在這個澳洲最有錢的郊區,體會到了隱形又幽微的「種族歧視」。
那個當下我無語了,我不知道我應該痛恨自己的皮囊,還是痛恨這個地方。
過去在台灣,我一直都聽說澳洲是一個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國家,不論你的膚色信仰,都歡迎你在這裡賺正當的錢、受人尊重。但我的際遇讓我領悟,澳洲並不是我過去認知中的烏托邦。
當然,我知道這僅是我的個人故事,但我不禁懷疑,在澳洲打著多元文化主義的表面宣傳下,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移民,前來從事低薪繁重的工作,其背後的動機,是否很大程度是為了維持經濟力、填補底層勞動力短缺,而忽視了族群間要如何團結與共榮呢?更別提澳洲還有那如芒刺在背的原住民議題。
走出洞穴,感受這個世界真正的善美
回首這一年,讓我想起了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在出發前,我就好比一直待在洞穴裡,看著他人刻意投影的,關於澳洲的美好畫面;實際出發後,我才知道澳大利亞是一片浩瀚廣大的棕色大陸,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的際遇都只是一個切片。
而我的際遇,也是其中的一個切片。在遠離家鄉的陌生土地上,我逐漸領悟了《小王子》裡的那句:「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
年輕時的我可能會因為世界的美麗表象而趨之若鶩,人云亦云,終至飛蛾撲火。然而,事實是這個世界並不完美,有美麗的一面,也有其醜惡的地方。正因如此,那些藏在平凡生活中的善念反而更彌足珍貴──還記得在工作途中,特地遞冰礦泉水給我的南亞裔房仲;某取餐餐廳裡,總是熱心問候我、偶爾塞點心給我的泰國媽媽;停下來與我專注對話,並感謝我外送工作的那位先生……。
這些暖心時刻都提醒了我,無論如何,都要試著當一個更柔軟的人!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我的認知失調「澳洲症候群」:在最富裕郊區做外送一年,看盡社會百態》,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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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Nick Liao,大學畢業於政治大學傳播學院,上海復旦大學廣告學碩士。20 幾歲時除了在上海求學外,也曾以交換學生的身份在曼谷生活半年。與其競爭旅行過的國家數量,我的經歷讓我更嚮往以「非旅行者」的角度體驗異地生活,因此在法定年齡最上限離職了韓商上班族的工作,出發澳洲打工度假。我認為每次出發都是更認識自己的過程,只要認真生活,就不會有任何一秒是浪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