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現場】日本曾經的第一大城,如今為何既「陰暗」又燦爛?

作者:宋杰/杰論日本

2025 年世界博覽會(日語:2025 年日本国際博覧会)將於 2025 年 4 月 13 日在大阪舉行,這是繼 1970 年以來大阪第二度舉辦世博會,也是繼疫情期間的東京奧運後,日本又一個大型國際盛會。然而,近來也傳出預算飆漲、墨西哥及俄羅斯等國宣布退出、場館建設進度嚴重落後、吉祥物造型設計「嚇人」等消息,因而備受關注。

在去(2023)年 12 月《每日新聞》的調查中,對 2025 年世界博覽會(下稱大阪世博)積極表達參加意願的人僅有 10%,表明無意參加的人則高達 79%,可說是相當悲觀的數字。

大阪的華麗過往,與複雜的當今印象

大阪世博將在一年後開幕,值此時刻,剛好持有大阪府的住民票、定居於此將滿一年,且經常自嘲是「新大阪人」的筆者,對此多少有些感觸。在我本次長居大阪之前,雖曾來旅遊過幾次,但當你決定長期在一座城市居住時,打量它的目光就會和只作為過客停留時不同。

我看到一些資訊、聽到一些傳聞、得出一些印象,說這裡的治安在全國敬陪末座,不僅有日本最大的貧民窟,空氣品質與街道的整潔度也令人不敢恭維。當時的我並不因此懷憂喪志,因為這些描述與我成長的家鄉台中市相去不遠,簡直到了完美復刻的地步。而我從小就一再體會到,自己心目中那真實可愛的台中,與那些心懷成見的外人所描述的是如何不同,因此對於即將展開新生活的應許之地,那些轉瞬即逝的流言蜚語我並未盡信。

許多台灣人可能不知道(或許大部分日本人也不知道),大阪一直到相當近代,都曾是日本的第一大城。1925 年隨著行政區劃擴大,大阪的人口達到 211 萬,超過了因 1923 年關東大地震影響而人口減少的東京。當時的大阪不僅商業興盛、工業產值全國第一,也是日本人口和面積最大的城市,人稱「大大阪時代」。此時期孕育出了以關西高雅的傳統文化為基底、融合西洋生活風格的「阪神間現代主義」,現今田園調布等東京近郊的高級住宅區即深受其影響。

大阪在江戶時代就被稱為「天下的廚房」,晚近也是諸多企業的龍興之地。例如五大商社中的住友、伊藤忠、丸紅,五大報之一的《朝日新聞》,以及著名的武田製藥、三得利、日本生命、松下電器等業界巨擘,其實都起源於大阪,因工業鼎盛而有「東洋的曼徹斯特」之稱。

此外,作家山崎豐子筆下以金融改革為背景、曾多次翻拍為影劇的名著《華麗一族》中,主角一家萬俵財閥所經營的阪神銀行,即是以當時「在阪三大都市銀行」之一的住友銀行(現三井住友銀行前身)為藍本。

除了這些歷史淵源及客觀因素之外,因為有幸在東京度過大學生涯的最後半年,我對無條件吹捧東京的言詞已多少免疫,也熟悉那些只在首都圈走跳的群體如何將他們的偏見渲染到全國各地。而大阪這種「異端都市」的存在,正好滿足了有心人士樂於貼標籤的目的。說個題外話,出身關西的朋友曾經指正我的前一段話,說日本並沒有法定的首都,並語帶憐憫地反問道:「你知道以前的『上京』,指的是去京都嗎?」

連本地人都不為大阪辯駁?

過了一年後的現在,我對謠言的警戒已幻化為某些習慣。例如,我開始難以忍受有人把知名商圈「道頓堀」說成「道頓崛」,或是用輕佻的語氣抱怨「心齋橋的人都在說中文」。隨著討論熱度增溫,人們對大阪的誤解一再加深,雖然迂迴肯認了此處正是台灣人的旅遊熱點,另一方面也讓在此地生活的知情者有苦難言。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是因為遊客匆匆的腳步往往只為環球影城而停留片刻,還是貌似雄偉的大阪城其實不算真正的古蹟,又或者厭倦了那些分明出自旅客、卻跟東京人帶上同一片無知濾鏡的胡言亂語?雖然我偶爾也把這盤踞在心的芥蒂,當作與土生土長的大阪人產生共鳴的證據,但日常生活的交流談話讓我深信,這些更有底氣的在地人其實沒什麼戰意。

在我定居大阪之前,一直以為大阪人會很自豪於自己的東西,這正是東京製作的報章雜誌、綜藝節目、網路文章不斷傳播的印象,甚至在台灣認識的日本朋友們,也是如此描述他們眼中的大阪。

但實際造訪以後,問過身邊好幾位出身大阪的同學,發現似乎並非如此,雖然這是否屬於同溫層的效應尚待釐清。像是我很愛不厭其煩地詢問大阪人一個問題:「如果外國朋友來大阪玩,你會推薦他去哪一個景點?」我原以為會聽到大阪城、太陽之塔、通天閣、梅田、難波等答案,但我研究室及班上 3 個大阪人同學,他們的答案卻全都一樣:「有時間的話去京都吧!」

我在來到日本之前,就因緣際會認識一位當地朋友,他成長於文教風氣盛行的大阪府豐中市,這裡也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南部陽一郎的故鄉。我來到大阪大學後才發現,學校主校區就在豐中市,此地屬於一個泛稱為「北攝」的廣大區域。那位朋友曾經委婉地表示,北攝這邊住的是「高級」大阪人,而大阪整體是越往南部「位階」越低。後來,在我與出身大阪其他區域的朋友聊天時,也一再驗證這個觀點的普及性。

我和那位朋友說,我一直很喜歡北濱、中之島那一帶的氣氛,跟難波、心齋橋、新世界那些區域散發的大阪印象很不一樣。他不無感慨地告訴我,其實北濱那一帶才是「原始」的大阪,大文豪谷崎潤一郎的傳世巨作《細雪》,即是以戰前商業中心船場的豪門為背景,反映大阪上流階層的生活百態。而海外遊客眾多、影視作品中經常描繪的「南區」(ミナミ),反而是後來由外縣市移民組成的「新」大阪。他的語氣中,摻雜著對誤解的無奈與對家鄉的自豪。

娛樂作品裡的大阪,一座叛逆的城市

以大阪為故事舞台的娛樂作品中,這座城市太常被獵奇的眼光描繪為陰暗、骯髒、危險的「萬惡之都」,例如描繪地下錢莊生態的經典漫畫《浪花金融道》(浪花為大阪的古稱)、以高利貸業界為背景的《大阪闇金》、以日本極道為主題的好萊塢犯罪動作片《黑雨》,近期則有講述黑道大哥與平凡中學生成長故事的《去唱卡拉OK吧!》。似乎故事只要涉及黑幫、地下社會等組織犯罪,大阪就成了創作者的理想舞台。

然而,這種印象也未必是壞事,例如預定於 2030 年開幕、選址於大阪灣夢洲人工島的日本首座合法賭場,就被視為足以扭轉大阪死氣沉沉經濟的起爆劑,不少論者認為,賭場的存在相當切合這座城市的叛逆氣質。

日本歌唱組合「美夢成真」的名曲〈大阪 LOVER〉中,有句每個大阪人都琅琅上口的歌詞:「就算是東京鐵塔,也比不過跟你一起看的通天閣……好像很近卻又很遠的大阪,令人又愛又恨的大阪。

1970 年的大阪世博,藝術家岡本太郎留下了永遠帶著詭異表情的地標「太陽之塔」,成為那個黃金年代應運而生並留存至今的當代遺產;2025 年,距離「大大阪時代」的序幕 1925 年剛好滿 100 週年,第二次大阪世博又會給我們留下什麼呢?是不勝唏噓的中止,抑或下一輪百年盛世?

很近又很遠、令人又愛又恨,既陰暗又燦爛、既華麗又蒼涼的大阪,永遠令人期待。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令人又愛又恨的大阪:日本曾經的第一大城,如今為何既「陰暗」又燦爛?》,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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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杰,推理小說家與評論家,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擁有臺大理學學士及法學碩士學位,曾為東京工業大學「青年科學家交換計劃」臺大校級代表、日本JASSO獎學金及亞太智財基金會論文獎學金得主。曾任《泛科學》採訪編輯、飯店行李員,服務於鼎漢工程、博仲法律事務所、安侯法律事務所(KPMG)、台灣經濟研究院。從事法律工作數年後,現於日本大阪大學攻讀智慧財產法博士前期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