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現場】該如何應對「很雷」的新同事?

作者:台北遇上西雅圖

我是一位在美國科技業的軟體工程師,組裡在這幾個月中,陸續招募了幾位新人。最近在帶其中一位新人時,雖然情境本身與東西方文化沒什麼關聯,但卻在白人主管及我的處理問題方式上,讓我切身體會到所謂的「東西方文化」,有相當不同的文化思維模式。

先說新人。新人是我目前見到綜合實力比較低的人。最初帶他的時候,會問我一些相當基本的問題,基本到我須要再三確認問題是不是如他所述。問題大致都是一些常用工具的操作,自己摸索一下就能快速上手的那種。也正因為這樣充滿疑惑的開端,讓我最近被安排與他合作寫專案時,不禁擔心最後是不是得由我負責絕大部分的任務?

因此決定先把專案最小的任務交給他,做法也先口頭描述過一輪,想說新人應該不至於做不出來了。沒想到一週過去了,主管請我匯報第一個進度時,新人卻說還沒開始動工,因為「不知道怎麼開始」。

主管隨後找我們開了個會,針對這起事件進行復盤,想知道為什麼小任務做了一週沒做完。但主管從頭到尾的問題,都是圍繞在如何改進這個事件。大致就是問新人:做不出來任務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要找人幫忙?沒有的話,是為什麼呢?給了一週時間,如果不好意思問,還有沒有其他可能的處理方式?等等。

整體的問法,都是針對事情,完全不會讓新人有不舒服的感覺。沒有指控是他能力不足,也沒有猜忌他是不是沒在做事。一切都只是策略不對、時間沒安排好。而現在梳理好原因了,下次改進就好。

當時也有討論我在這起事件上有什麼能做更好的地方,我的部分是,該更主動地詢問新人狀況,才能即時提供協助。最後我開著共享畫面,一步步帶著他完成第一個小任務。過程中也發現,他雖然加入公司幾個月了,對一些常見工具,依然是相當生疏的狀態。

當下就有種想要說教的念頭,話到了嘴前,被自己的念頭捕捉到,進而作罷。

這整個經驗讓我想到最近在美國網路論壇 Reddit 看到的一篇文章,覺得滿切合主管處理這起問題的方式。

高批判高包容 vs. 低批判低包容

Reddit 一文的作者娶了中國太太,觀察到東西方文化的差別,他認為西方文化的核心是 Truth & Mercy(真理與寬恕)。整體的文化模式是高批判、卻又高包容。

這裡說的 Truth 是繼承傳統希臘文化中,對真理的追求。像我主管做事的處理方式,從來都只是針對事情,希望能找出事情本身的疏漏之處。接著是 Mercy,寬恕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如果你認識土生土長、認同基督教信仰的美國人,可能會發現他們在心態上,相對願意「給別人機會」——無論是對方做錯事、或想做任何嘗試。

東方文化的核心則是 Mastery & Peace(精通與和平),我們的文化模式偏向低批判、卻也低包容。

Mastery 是要把一件事做精,無論讀書、工作、或任何技藝,我們都要做到最好。所以會有「不瘋魔、不成活」、「十年磨一劍」等說法。Peace 則是以和為貴,想努力維持一切形式上的和平,即便是表面的和平也無妨。這種思維模式,會造成大家在看到一些狀況的時候,寧願不說出來,因為想避免可能發生的衝突(低批判);於此同時,卻又會默默記在心裡(低包容)。

當然高批判高包容,或低批判低包容的社會,本身沒有什麼對錯,都是驗證一代又一代,能成功運作至今的文化模式。而如果是其他的組合方式,如高批判低包容,社會運作會變得過度冷酷無情,無法成為普遍的文化模式,只能存在於在一些極端環境,如軍隊;而低批判高包容的社會,乍看像天堂般,大家都活得自由自在。但這樣的文化模式無法帶來進步,最終只會招致自我毀滅。(備註:此處敘述為相對照下的理解,非指「全數如此」,現今多元社會中,不同價值觀經常同時存在,唯主流思潮仍有不同)

綜合上述的分析,新人的種種行為,在亞洲職場上經常是無法想像的。當自身能力不足時,就潛在性地會導致衝突,但我們的文化特性又是害怕衝突。在這種情況下,新人肯定下班還「需要」努力鑽研工作的事,讓自己的能力跟得上大家,以避免可能發生的衝突。

但在西方主流文化裡,如這次主管展現出的態度,通常只是追根究底地對事件進行討論。當討論告一段落,事件可能的肇因都總結完,只要下次盡可能不要再犯就好。

脆弱的自尊心,會讓職場難以就事論事

另外一方面,我觀察西方之所以能進行高批判,而亞洲不太行,是因為在西方文化的鼓勵文化出身下,大家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自尊心,不會在無法完成任務的時候遭受惡毒話語貶損能力、侮辱人格、踐踏自尊。

亞洲文化常見的打罵教育,導致大家普遍的低自尊特性,其中最明顯的表徵,就是需要從他人的不足之中,尋求相對自尊心。(所以閱讀上面新人的例子時,如果腦中自然浮現他好差、我比他好的相對優越感,都須要反思一下。)

綜合高批判高包容、低批判低包容,及東西方自尊心養成的差異後,我總結在這家企業與個人生命經驗觀察到的,東西方對處理事情的思維模式:

西方文化傾向對事不對人。且由於大家不缺乏自尊心,不會認為別人在平白無故針對自己,加上具有自尊心的人,並不須要透過貶低別人,來獲得相對優越感。所以高包容,也同時意味著高度的信任,相信對方不會沒事傷害自己。

東方文化下的個體,傾向是低自尊高敏感的狀態,在討論事情的時候,容易演變成像是對人不對事。因為會認為對方不想維持和平了,是不是想起衝突?再加上自身的高敏感狀態,就容易產生誤會。即使對方的初衷更多時候只是想針對事,進行積極意義的批判,卻屢屢被理解成是消極意義的批評。

這樣的結果,是大家比較難開誠布公地客觀討論事情,寧願憋著抑著,並在心中記上一筆又一筆。

每個人幸福與否,往往是仰賴他者的包容

回到這件事上,當下想明白之後,就突然覺得這件事也沒什麼,就是多教新人。教一次不會,教十次總會了。真的沒必要用我在亞洲養成的固有互動方式,對他有任何態度上的不好。

雖然我現在覺得他的問題很簡單,小任務也不具備獨立完成的能力,但在我平常詢問資深前輩自認很難處理的問題時,在他們眼中,一定也覺得都很簡單。也從沒見過他們對我不耐煩、或有任何態度上的差異。

我也放棄任何形式的說教。發現很多亞洲人、包括我,都是好為人師的典範。集體主義下出身的我們,總見不得別人跟我們「不一樣」,往往想抓住機會大肆教育一番。小時候明明也很討厭大人碎碎念,卻又在年歲更迭間,逐漸活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價值觀早就大致定型,真沒什麼好說教的地方。

關於未來,我期許自己在思維上更效法基督教文化裡對信仰的總結:「這是他與上帝的事」。套在這個情境,他表現不好,是「他與主管/公司的事」。對方找我幫忙,我就做好我能幫的部分,其他延伸的說教、批評,我還真不具備這個權力。

最後也是意識到,每個人的人生路上幸福與否,很多時候就是奠基於他人的高度同理與包容上。大家活著、相識都不容易,希望我們都能對彼此好一點,給這社會多點溫柔。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美國主管如何應對「很雷」的新人,讓我學到的一課──是時候放下「亞洲式說教」了》,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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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台北遇上西雅圖,畢業於台大政治系國際關係組,研究兩岸關係為主。大學畢業後,花了三年半的時間零基礎轉資工,目前在西雅圖一線大廠擔任軟體工程師。 興趣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去過中國半數以上的省份,及亞洲諸多國家。去過最特別的國家是北韓;喜歡閱讀,最喜歡的作家是李碧華、最喜歡的系列書籍是人類三部曲;疫情後最大的樂趣來源是寫作,經營臉書的粉絲專頁是疫情後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一定程度的極簡主義者及新盧德主義者。最近對後資本主義下的社會發展,及消費主義的生成,有著巨大的興趣。最近的書單是:《慾望之地:美國消費主義文化的興起》、《Wanting: The power of mimetic desire in everyday life》、《Industrial society and its fu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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