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職涯】一份高專業、高風險,卻被忽視的職業

作者:微微辰/Miss Pilot off Duty

猶記得當年經過一年多的飛行員訓練,終於拿到執照後第一次上飛機的情景:我搭著接駁車到外機坪,看見一架巨大的飛機,靜靜地矗立在夜色中。因為是第一次,既緊張又興奮,凌晨 3 點卻完全不覺得累。

一位穿著橘色反光背心的大哥,在帶飛教官不注意的時候低聲對我說:「妹仔,幹嘛這麼緊張?」開啟了我們倆的第一段對話。有人說話比較沒那麼忐忑,最後關機門前,大哥說:「妹仔,安啦!都走到這步了,會很好的。」深呼吸過後,皮繃緊了上去飛。果真像他說的一樣,一切都很好。

風雨無阻、默默守護飛航安全的機務大哥

飛久了才知道,像那位大哥一樣穿著工作服、外面罩著反光背心的人就是「機務」。他們是守護著飛機的隱形人,有人說他們是「維修」,有人說他們是「工程師」。對機組員而言,不管是飛行員還是空服員,遇到任何機械或系統問題,只要大喊「機務大哥」,他們就會出現,用神手拯救我們。

有時候我們自己會根據平時對機務大哥的工作觀察,依樣畫葫蘆,想辦法找出問題,但每次都是折騰了半天仍然搞不定;只有機務大哥進駕駛艙,系統才會乖乖歸位。有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機長開玩笑說:「果然還是怕壞人。」機務大哥也很幽默地回答:「教官,所以我才這麼怕你啊!」

飛機後推(pushback,為飛機離場程序之一,會有小車子把飛機從登機門推到滑行道上)之前,機務大哥不會離飛機太遠。有時候飛長程線,油量高,需要很長的加油時間。如果來不及,地勤會來問機長與座艙長能不能邊加油邊登機。加油登機有特別的程序,如果雙方都同意加油,機務大哥便是機組員的眼睛,必須留在現場替我們監督飛機外的狀況。這是因為飛機附近可能會有空廚的餐車、加油的油車、行李的貨櫃車同時移動,這些在加油時都必須留心;如果遇到緊急狀況需要逃生,機務大哥也需幫忙確認哪幾些逃生門可以使用。

當準備就緒,機長與機務代表該簽名的文件都簽了,代表飛機是適航的,機務大哥會到飛機下面戴著耳機待命,等到飛機後推並啟動完引擎,確定沒有其他問題,機務才能離開飛機。這是個很重要的角色,畢竟我們在飛機上看不到飛機全景,只能依賴機務大哥。不管晴天、雨天,是炎陽高照還是颳風下雪,大哥都得在下面等著。遇到機場或空域繁忙,實行流量管制的時候,如果航管沒有告知需要多久,大哥也只能在下面繼續風吹日曬雨淋。

地上寫著 747,第一個 7 上面白白的,是機務大哥的白襯衫袖子。圖/微微辰 提供

上圖呈現的是空域流量管制的時候,我們在原地等待放行的駕駛艙畫面。那一次,大部分的航勤人員都躲到車裡吹冷氣了,只有機務大哥和一位航勤大哥,繼續在 36 度高溫中等我們消息,一等就是 40 分鐘。在壞天氣中待命也就算了,有時候運氣不好,他們還得在風雨中趕工修飛機。有一次冬天遇到這種情況,機務大哥做完事進到駕駛艙報告的時候,嘴唇都凍紫了。

飛機後推的時候,機務大哥會戴著耳機跟著飛機一起走。機場常有滑行道維修、關閉的情況,為了維持地面滑行交通的順暢,有時候會有特別的後推程序,推到指定位置才能啟動引擎。有一次後推了好久,機務大哥跟著飛機步行了好遠,天氣好熱,太陽好大,機務大哥走得氣喘吁吁。機長透過耳機跟他說「辛苦了」,大哥開朗地回:「不會啦教官,這就是工作啊!」

飛機後推完,引擎啟動了。機務大哥還有一位航勤大哥,總要在飛行員看得到的地方待命,等到飛機滑出時,我們給他們一個確認的手勢才離開。有一次後推時遇到午後雷陣雨,碩大的雨滴不留情地落下來,機務大哥與航勤在暴雨中等待我們滑出。因為是後推的時候突然的一陣暴雨,兩位沒有穿雨衣雨鞋,只是穿著一般的工作服,在滂沱大雨中等待我們滑出。他們全身都濕透了,被雨水打得頭都抬不起來,令人看了好不忍心。機長要求我趕快給出確認手勢,看我動作稍慢,氣急敗壞地說:「你趕快揮手人家才能離開啊!雨這麼大,你有沒有同理心啊?」

平常守候在飛機外的機務人員只會有兩三位,有一次搭長榮飛機在東京後推完,正好看到不常見的情況:來了許多人,從左邊數過來是航勤、兩位機務,還有平常不會出現的一大群地勤。圖/微微辰 提供

外站機務代表,承擔不為人知的職業風險

派駐外站的機務大哥(在外站稱為機務代表)幾乎無所不能,駕駛艙、客艙,甚至連結構問題、引擎問題,都靠他們一個人忙進忙出處理。有一次在外站看到機務大哥,綁著復健用的護腰來上班,且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忍不住出聲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前幾天飛機落地後有點問題,維修時爬高去幫忙,結果滑了一跤,整個人先是砸在輪胎上,再摔到地上。同事幫他叫了救護車,到醫院檢查過後,回家休息了 48 小時,又得回到機場輪值。

我說:「大哥,身體比較重要,應該休養好了再上班。」
他說:「教官,外站人不多,我休息,就有別人要上班。不要造成別人困擾。」

有一次公司的貨機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外站出了問題,正好是過年期間,最冷的時候。通常飛機在外站出問題,機務代表就得處理,但當工作量較多時,會將較簡單的工作交給代理航空的維修人員協作。沒想到那一次代理航空的維修兩手一攤,表示「太冷了螺絲拆不下來」,不願意繼續。機務大哥身為公司機務代表,只得自己一個人,在零下 20 度的天氣裡,徒手把一個個螺絲拆下來。光是把有問題的部位卸下來,就花了 3 個小時,凍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飛機後推前,輪胎旁邊都會有避免飛機滑動的輪擋。聽資深機長們說過,多年前國外發生過一次意外,輪擋卡在輪胎下拿不出來,熱心的機務去幫航勤一起移輪擋,結果飛機晃動了一下,將機務壓在下面──那可是波音 747 呀!他被壓在下面好幾個小時才被救出。

當然這種意外是少數,但機務在飛機上工作,也是很看天氣和運氣的。三不五時就會聽到國內外又有機務從飛機上摔下來,或是被電到、被尖銳東西劃傷等等職業傷害,這份高度專業也高度危險的職業,值得每一個人的敬重。

尊重,不分上下左右

駕駛艙裡有 4 個位置,如果是 3 個人執勤的時候,我在飛行前準備的階段(行話叫做 preflight),一定不會坐在駕駛艙門邊的椅子上,即使那理論上是我的位置。這是因為 Preflight 階段,進出駕駛艙的人很多,尤其是機務大哥。他們跑上跑下,整架飛機都是他們的責任,從飛機的維修、加油、謄寫飛機的維修紀錄,到飛機的電源、冷氣,這些在 preflight 階段都是他們的業務範圍。盛夏的酷熱中,每個人都汗流浹背。

讓出那張椅子,讓機務大哥在上來謄寫維修紀錄的時候,有一個暫時的歇腳之處,是我少數能夠為他們做的事。不花任何成本,也不需要流汗受累,只是短短幾分鐘而已,何樂不為?有一次一起執勤的副駕駛去做機外檢查回來,看到機務大哥坐在「他的位置」上寫維修紀錄,十分不客氣地說「這是我的位置。」大哥連忙道歉,將椅子讓出來,在窄窄的駕駛艙過道上,一條腿跪著,另外一邊的膝蓋頂著維修本,艱難地維持平衡並繼續謄寫。

我不認為收入能夠界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當然,在飛機上、在公司裡,我們有指揮鏈(Chain of Command),也有職級、年資之分,但這些都不影響彼此尊重。讓出那張椅子幾分鐘,能夠讓機務大哥舒服並有效率地完成他的工作,不是對大家都好嗎?仗著自己的職級高,修理負責修理你等下要執勤十幾個小時的飛機的人,是否太短視近利?遺憾的是,這並非個案。

有一次遇到一位平時總是笑笑的機務大哥,當天板著一張臉。問他怎麼了,他不太開心地說,剛剛有機組員跟他說話的時候,嫌棄地捂著鼻子,該說的話說完之後,迫不及待地跑開了。台灣夏天潮濕悶熱,只是去機外檢查,我的制服就被汗水濕透了,更何況機務大哥穿著悶不透氣的工作服忙進忙出。他們為了飛航安全盡心盡力,每一滴汗,都是為了讓我們在機上能夠無後顧之憂的工作。

有時候我也會遇到同事居高臨下地對機務大哥說話,或是機長後推後遲遲不給機務大哥信號,讓他繼續高舉著雙手等待。每次遇到這類狀況,都覺得有些不平。即使大部分的人是善良的,卻也總是存在少數缺乏同理心的人,忽略他人敬業的付出。誰不喜歡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工作呢?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吹冷氣工作,更何況飛行員在地面作業的時候,也往往會為了節省能源,得在沒有冷氣的空間裡,臭烘烘、灰溜溜地工作。在我看來,我們都是一樣努力地堅守自己的崗位。

第一次上飛機時,不吝鼓勵我的機務大哥看我一臉菜鳥樣,可以輕鬆地叫我「妹仔」。後來飛得久了,從菜鳥中的菜鳥,變成「比較老的菜鳥」,再遇到那位機務大哥時,他已不好意思再叫我「妹仔」,但也怎麼都叫不出「教官」。我跟他說了好幾次我的名字,他還是很尷尬地避免叫我名字。

後來跟一些外站的資深機務聊天,發現他們都很親切,但也對飛行員有許多的敬畏。我對一位大哥說,年齡差與資歷差擺在那裡,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無妨,大哥卻想都不想就回我:「最小咖的飛行員,還是比最大咖的機務大呀。」

但我內心總覺得大家都是同事,尊重彼此,尊重我們的職務,在衝突形成之前,尊重我們的 chain of command,其實工作可以是很愉快的。謝謝各位機務大哥,讓我們、我的同業們,能夠無後顧之憂地飛行。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守護飛航安全的隱形人:一份高專業、高風險,卻往往被忽視的職業》,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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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微微辰,喜歡寫字的女飛行員。台北出生、溫哥華長大,京都和首爾交換學生,倫敦大學碩士。嗜閱讀、語言、與文化觀察。希望記錄下每個城市大街小巷中的故事,每個瞬間的美麗、緣分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