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動物園,是在保護還是傷害動物?

作者:龍緣之/動物烏托邦

為什麼一頭東非狒狒會出現在桃園?屬於牠的十餘天流浪記受到全民矚目,網路沸騰般地將「哲學三問」代換到狒狒身上──狒狒是誰?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近日在新聞、社群版面上頗受關注的「狒狒之死」,並不僅是一筆糊塗帳,或是一場公私部門各說各話的羅生門。她與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處境、社會結構,有著更深沉的連結。

透過狒狒的眼看我們人類

新聞沿燒至今,我們僅知道她是女性,無從得知她個體的生命故事。狒狒是社會性動物,她為何選擇出逃?她是誰的子女、姊妹,有著什麼樣的家族和社會關係?她是不是一位母親?她甚至沒有名字。

查維基百科,雌性狒狒身長,一個動物外出箱勉強能裝下她已死或即將死亡的身軀。她被「砰」一聲粗暴地由上而下地倒入箱中。

然而,在人們為狒狒祈求平安的時候,得到的是她不明不白的死訊。官員先是擺拍邀功,後是列隊向遺體鞠躬。原先矢口否認狒狒出自園區的六福村,也在無法繼續掩飾謊言時,承認狒狒為園區所有。

在這段時間中,另一些引起我注意的,是某國小校外教學的承包商(輔導員)以「連坐式」要求 346 名學生罰站罰跪,以及高中生疑似遭師長霸凌輕生的憾事。乍看之下沒有關聯的幾則新聞,呈現的都是臺灣仍經常出現的極其錯誤的教育情境,以及對青年少、兒童和動物權利的漠視。

動物園裡的霸凌

我們與動物最近的距離,除了家養的同伴動物(如犬、貓、兔),還有被作為食物送上餐桌的農場動物,以及動物園和水族館中的展演動物。

讓人買票去觀賞的是動物園,不讓人看的場所是養殖場。然而,人們在動物園裡看到了什麼?迄今由公司承包的「校外教學」,仍不脫遊樂園「三、六、九」模式(劍湖山、六福村、九族文化村)。其中的「六」指的正是六福村。

在十多年的動物場域田野調查後,我發現,與其說動物園是一個觀賞動物表演的場所,反映了人們的動物知識和同理心的稀缺,不如說它更是一個人們互相表演的特殊場合。

動物園的遊客組成多為親子、情侶,又常是機關學校的「校外教學」地點。家長在這裡扮演盡職的父母,情侶在此互相展示,學童在此尋找新奇的視覺體驗。如果單獨一人去動物園,就能體會一種特殊的孤獨感,那不是因為形單影隻,而是在動物無處可逃的生命情境中照見絕望,被迫從由「霸凌者、被霸凌者、旁觀者」構成的結構中覺察自己的位置,發現自身也是這個以愛為名的霸凌結構中的一員。

荒腔走板的國家環境教育獎

狒狒事件提醒了人們,六福村對待動物的劣跡斑斑,包括引進基因缺陷的白老虎並兩度繁殖、十年內養死 8 頭長頸鹿卻仍想引入 3 頭(所幸在動保團體調查和抗議之下,林務局於今年 1 月駁回申請)、由園中逃逸的埃及聖䴉在野外繁殖,以及政府每年以 7 千多萬元聘用獵人,1.6 萬隻的撲殺費用由全民買單。

去(2022)年,動保團體調查長頸鹿「布丁妹」等六福村近年的動物死亡紀錄後,遭園方提出誹謗告訴。然而,在包括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鳥語獸躍、關懷生命協會等團體提出證據一一回應後,六福村又不再回應。如今在狒狒事件中,六福村同樣犯錯在先,卻揚言控告開槍獵人。

財團資本蠻橫無理、政府無能推責,民眾得以認清所謂的「野生動物園」本來面貌。另一方面,也不禁讓人困惑,如此惡劣的私人動物園,是怎麼留存至今的?臺灣的「校外教學」,沒有其他的選擇嗎?

更令人訝異的是,六福村正是國家環境教育獎得主,亦獲交通部觀光局頒發的「觀光遊樂業督導考核競賽獎」特優等。動物生命的荒謬結局,顯示的是臺灣社會官方和民間共同縱容下扭曲的教育、任人詮釋的「保育」。在年復一年無盡的耗損下,包含人、狒狒、其他動物和生態環境,共同承受了無言的命運,狒狒出逃的悲傷結局,則彷彿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根據新聞報導,多名前六福村員工爆料指出,前年清點狒狒數量時已達 250 隻,實際上「根本沒在清點」,早有許多逃逸在外,更痛批六福村獸醫師在網路上非法販賣動物(狐獴)。

如今林務局和地方政府前往六福村會勘,要求盡快做出動物清點數量方法。原來,六福村不僅根本不知道自己園區的動物數量,而且連清點方式也不清楚。所謂的「自然放養」、「保育人材培養不易」,以及「園區很大」等模糊不清的推托之詞,已讓民眾難以信任。

當社會在反省學校體罰、威權體制以「教育」為掩護,傷害學生身心、侵害權利的同時,我們仍將學生送到制度化剝削動物、對待動物生命毫無責任感的「保育」環境,沒有注意到校園霸凌與動物園中的霸凌是極其相似的。

霸凌是結構性的問題所顯示的癥結,不是僅僅發生在一時一地的單獨事件。我在高中語文資優班教授以動物倫理為切入點的「生命哲學」時,曾問學生「人們為什麼要去動物園」?一位高一學生答道:「因為可以覺得自己高動物一等」,乍聽之下令人錯愕,仔細一想就感到不無道理。

霸凌動物不全是無意識的行為,被霸凌的人轉而欺負動物的案例並不鮮見,他們不是因為不知其痛;相反地,正是因為知道動物會痛苦,才做出霸凌的行為。在動物園的情境中,動物無處可逃、無力還手,更沒辦法用人類語言還口。你一言,我一語,在動物園的場域設計中,人人都難辭其咎。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動物園裡,總是能聽到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表現出各種幼稚的霸凌和脫序行為。

當動物展演場所漠視動物處境,更因商業導向的設計加劇了霸凌行為的發生時,每個人都不應漠視。如果我們繼續放任六福村利用動物、忽視動物處境、公然說謊,就是默許自己成為體制中的旁觀者。沒有作為看客的、沉默的旁觀者的放任和漠視,霸凌結構就無法成立,更何況,人們是付錢進去動物園區消費。

全民還要默許自稱「保育」動物展演場所存在,而且排隊付費、買票,為其買單多久?

臺灣亟需動物園的替代方案

許多家長都曾經想過:「如果不去動物園,還能去哪裡?」什麼樣的地方,可以取代動物園讓人認識動物(或者僅僅是看見動物)呢?

2017 年,我到訪芬蘭第一家農場動物庇護所「圖利斯帕」(Eläinsuojelukeskus Tuulispää),驚訝地發現裡面除了未被宰殺的牛、羊、豬、馬等動物,竟然還有兩隻狐狸。「庇護所」(sanctuary)不同於收容所,是一種讓動物能安住、直到老死的場所;雖然可以讓訪客參觀,但它的性質不同於動物園,並不以展示動物為目的。

名為奧托(Otto)和芬蘭語的「夢」(Unelma)的兩隻狐狸從皮草養殖場逃脫後,成為在工業區遊蕩的流浪狐狸,撿食和乞討人們留下食物。不久後,牠們幸運地被送到這個庇護所。

狐狸雖然是野生動物,但是,奧托和「夢」的身世有些特殊,牠們是皮草養殖業者特意以基因選擇的方式培養的「藍狐」(blue fox),在野外並不存在,先天更患有多種疾病。業者繁殖和養育牠們,為的是在冬季毛皮最為豐厚、能為自身提供保暖的時候,奪取牠們最大張的皮草。

因此,奧托和「夢」既不適合生活在野外,也無法像流浪犬貓般被家庭收養,這種時候,庇護所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了解動物習性和需求的專家協助下,園區既要以深及地下的鐵網確保動物不會脫逃,也要建設和野外環境盡可能接近、豐富化的木屋和花園,供狐狸居住。

這樣的庇護所在歐美已愈來愈多,一方面因為這些劫後餘生的動物實際上「無處可去」。牠們並非由野外捕捉而來,既無法放歸,也不應再回到養殖場或動物園受苦,但是,一般人的居家環境無法收容。另一方面,前往庇護所的訪客可以真正認識這些動物的故事,甚至可以在園區協助清潔和籠舍維護,更具教育意義。

性質相近的動物庇護所,還有新加坡的非營利組織 ACRES 野生動物收容所(正式名稱為:野生動物救護及教育中心),主要收容海關查獲沒入的蛇、龜等爬行動物。園區的烏龜欄舍皆為學生志願者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搭建,頗具巧思。室內外皆設有教育解說、美工勞作及展示空間,甚至有一個小小的舞台讓孩童在學習動物的故事後自行編劇演出——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緻又富有教育意涵的庇護所。

運用科技、知識與藝術的結合,也能在各式各樣的場合呈現動物與自然的奧妙。日本的 LightAnimal 團隊,自身具備海洋哺乳動物知識、插畫及動畫技術,他們製作的海洋生物投影可以適用於各種場合,以藝術家在後台操作的方式,展示原始尺寸、自然行為的動物,還可以觀眾互動,展示鯨豚游泳、吃食、翻滾、玩耍等行為。

相較於這些更富教育意涵、不對動物造成痛苦和傷害的作法,傳統的動物園只是一種最為落伍的方式,甚至是一種負面教育。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曾於 2014 年調查發現,民眾平均在一個動物籠舍前的停留時間僅 20 到 30 秒。在走馬看花的情況下,動物在「保育教育」名義下,被工具化、背景化和奇觀化。

取代以動物的終生自由為代價、扭曲動物自然行為的動物園,有許多種可能的替代方案。六福村是許多臺灣人的回憶,但並不一定是美好的那種。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不去六福村要去哪裡?──從一隻狒狒之死,看臺灣亟需動物園的「替代方案」》,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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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緣之,在歐亞進行調查和研究,深入養殖場、自然保護區、動物園等地,探討動物與人的哲學、藝術、保育和社會問題。著有《尋找動物烏托邦:跨越國界的動保前線紀實》、《小狐狸的媽媽;媽媽的小狐狸》(與施暖暖合著)以及 China's Fur Trade and its Position in the Global Fur Industry(UK, 2019; Update 2020/2021)等。她是學者、行動者,是 Culture and Animals Foundation 年度受獎人,現為臺灣動物與人學會理事。創立平台「動保龍捲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