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美國「鴉片戰爭」如何失控?

作者:鱸魚

美國人非常容易疼痛。在美國待過的人也許都會對美國人有這麼多慢性病痛感到奇怪,我周遭的美國人中,最常聽到的病痛就是腰痛、背痛、關節痛或偏頭痛。他們的 「痛人口」佔總人口三分之一(超過一億) ,必須每天服用非處方止痛藥。很多人要長期依賴止痛藥才能過正常日子。2016 年全美國一共開出了 2 億多張處方止痛藥,其中三分之二含有鴉片。

這樣的疼痛環境也引發了史無前例的鴉片戰爭。

一個到處是毒的國家

兒子小時候有一次在舊金山下了捷運吵著要上廁所。小男孩上廁所就跟台北夏天的雷雨一樣,說來就來。我加快腳步拉著他找到站內的廁所,看到外面已經有一個老女人在等待。這裡必須打個岔——即使是像舊金山這樣大城市的捷運站,廁所也是男女共用,而且每站只有一間,一次只能給一個人使用。我問那個女人等了多久,她說至少 10 分鐘了,還勸我找其他廁所。接著我聽到她破口大罵裡面的人,髒話也飆出口。

帶著兒子像逃命似地上了下一班車, 到下一站的百貨公司解決了問題。

大城市的公廁經常碰到上述情形——就是裡面那個人很可能是在吸毒,我甚至懷疑外面等候的人也是在等著吸毒;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是「施打靜脈注射」。以下文中的「吸毒」,指的可能是毒品靜脈注射,也可能是藥丸。這些都是現在比較常見的「吸毒方式」。 當然我們都是外行,不會懂的。

為了「防毒」捷運站索性把廁所長期上鎖。下次在舊金山捷運站如果運氣好能夠上得到廁所,不妨往旁邊的垃圾桶裡看一眼,你看到的可能不只是衛生紙而還會有針頭。舊金山平均每天在街頭都可以撿拾到 400 多支丟棄的針頭,外加 300 多支收集箱裡的針頭;甚至在街角公廁裡,你都可能看到「針頭收集箱」那種世界獨一無二的「貼心」。

在開發中國家廁所看到的標語可能是提醒人們要記得洗手,在舊金山則是提醒人們要記得處理廢棄針頭。

美國的「鴉片戰爭」

2022 年全美死於吸毒過量的人數達到 11 萬,遠超過車禍死亡人數,成為意外死亡原因排行榜上的第一名。如果看過《拯救雷恩大兵》那部電影,你一定會被那慘烈的畫面震撼很久——然而整個諾曼第登陸中,美國死亡不到 3 萬人;可是在 21 世紀的今天,他們每年「為毒捐軀」的人數卻超過 11 萬。

面對這麼龐大的死亡數字,難怪現在 911 救難人員隨身都必須攜帶一種叫做 Narcan 的緊急噴鼻解藥,因為每一個勤務中心每天都會接到吸毒過量而昏迷的報案電話。以後消防隊除了救火還得忙著「解毒」。矽谷的聖塔克拉拉郡公立圖書館(Santa Clara County Public Library),甚至開始研究是否將在圖書館裡提供 Narcan,並訓練圖書館人員成為第一線急救人員;郡政府也同時考慮在所有高中準備這種解藥。現在全美街頭更已經陸續出現「解藥販賣機」。

我不知道全世界有幾個國家已經走到「圖書館將成為吸毒過量急救中心」及「街頭出現解藥販賣機」這一步。可是這些已經在發生中,其背後問題之嚴重可想而知。

1839 年鴉片戰爭打開中國門戶,也打垮了滿清政府,從此鴉片這兩個字在我們的詞彙中慢慢消失。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那只是一個遙遠的歷史名詞。我從來不知道現代的毒品原來跟鴉片都有親密的關係,而美國人也不知道從 90 年代開始,這個國家已悄悄地進入現代的鴉片戰爭。他們並沒有受到列強欺侮,背後的魔鬼不是別人,而是幾家知名製藥公司。現在妖精已經出了魔瓶,再也收不回去。

鴉片最直接的產品就是嗎啡和海洛因。嗎啡在醫學上一直被用作止痛劑,你我可能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服用過,也就是說,我們吃的處方止痛藥可能都含有嗎啡。嗎啡在鴉片家族中最「善良」,海洛因則因為藥效強大而且容易上癮,在醫學界一直被禁用,也淪落為鴉片家族的「不良少年」。現代文明的普世價值認定吸海洛因的都是壞人,全世界的監獄幾乎都有這些壞人的影子,美國監獄就有 26% 是毒犯。

可是到了 1990 年前後, 製藥科技改變了「吸毒就是壞人」的定義。

失控的止痛藥

美國著名的大藥廠普渡製藥(Purdue Pharma)在 1990 年代推出了一種新發明的的止痛劑。這種藥含芬太尼,有止痛神效,對於癌症末期病患是一大恩典。芬太尼是一種化學合成的人工鴉片,藥效是嗎啡的 100 倍、海洛因的 50 倍。當然藥效越強,癮度和危險度也就越高。

最初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以下簡稱 FDA)限定芬太尼只能開給癌症末期病患,可是普渡藥廠靠著對國會的影響力,降低 FDA 的限制, 並配合不實廣告,把所有含芬太尼的止痛劑定位為「治療疼痛每天都可以安心服用的藥物」。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妖精出了魔瓶——另一家藥廠 Insys 見利可圖,也跟著推出芬太尼做的一系列棒棒糖和口腔噴藥,把會造成毒癮的管制藥品裹上糖衣,美化成是為了幫助長期處於各種病痛的美國人解除痛苦。其他藥廠也紛紛跟進,搶食這塊每年 3 千億美元的大餅。這些藥廠在解痛的同時,卻也把美國推入 21 世紀的鴉片戰爭。

那些長期服用芬太尼止痛藥的病人之中,35% 都染上了輕重不同的毒癮,可是上述的普渡不實廣告卻說不到 1%。

雖然最終,普渡藥廠因為早期的不實廣告被判罰美金 60 億元, 可是他們也賺進了超過 300 億美元。一直到今天,只要有醫生處方,成癮者仍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著健保福利、打著止痛的名義公開吸毒。但保險支付和處方管制都有限量,已經染上重癮的人只好改用海洛因,毒品的供應鏈於是從藥廠提供的合法處方藥,轉為哥倫比亞和墨西哥毒梟所提煉的合成式海洛英。

純正的海洛因是從鴉片提煉,成本高而且費時,這種技術已經存在了 100 多年。芬太尼問世之後,毒梟轉向管制較鬆的中國進口地下工廠生產非法高純的度芬太尼,也就是俗稱的 「中國白」,把廉價毒性又高的毒品摻入海洛因,跨過美墨邊界大量走私運到美國。

高純度的中國白只要 3 毫克就可以致命,那也就是跟綠豆差不多的量。它的毒性高到連執法人員在取締的時後都得格外小心,如果不慎直接觸碰到藥粉都會中毒。「中國白」在墨西哥地下工廠的價格是一公斤 5 萬美元,走私進入美國又經過黑道轉手最後在街邊零售價可能超過 5 倍。

吸毒的不再是壞人

現在全美國上了毒癮的人有八成都是始於合法處方止痛藥,慢慢走向不歸路;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因為身體有長期病痛,而不是傳統定義下的毒蟲、是病人而非犯人。

今天染上毒癮的有退休的老人、家庭主婦、勞工族、退伍軍人、學生,甚至有孕婦和兒童。這些人的共通點就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長期服用含有芬太尼的止痛藥而不可自拔。當「合法限量」的藥物不夠滿足需要的時候,他們開始跟不肖醫生合作,冒充癌症病人以獲取更高的劑量;或是借用朋友名義繼續拿處方,到最後別無他法,轉向地下購買加了「中國白」的海洛因⋯⋯。

他們因為毒癮找不到工作,而購買毒品每週開銷最高可達 1,750 美元,就算能夠瞞過僱主、保住一份工作,也沒有人能夠長期負擔這種開銷。有人開始轉為毒犯,有些婦女被迫賣淫。很多人在被捕入獄的時候高興得哭了,因為他們知道那才是挽救自己唯一的方法。

我們常常很自然地把犯罪統計數字跟黑人畫上等號,但在毒品這件事上卻是完全錯誤的。毒品受害最深的是白人。一份報告顯示:白人佔美國總人口 61 %,芬太尼過量致死的比例卻高達 81%;亞裔佔總人口 7%,芬太尼過量致死的比例卻只佔 1%。這份資訊似乎告訴我們,這是文化與家庭問題。

「毒癮震央」:小鎮杭亭頓(Huntington)

西維吉尼亞州是全美國毒癮最嚴重的州,因為這裡出產煤礦,多半都是教育程度比較低的勞工階級,受到嚴重工作傷害的程度也比較高;其中杭亭頓這個小鎮又成為全國毒癮之冠,以至於鎮上的殯儀館必須要借用臨時冷凍貨櫃來擴充。2016 年 8 月曾經有 4 小時之內連續 28 個人吸毒過量的紀錄——這個鎮上的救護車和消防隊員疲於奔命的不是救火也不是救難,而是忙著「救毒」。

另一個讓這個小鎮成為重災區的原因,是藥廠有計劃地與藥商和當地醫生聯手合作, 大量推銷止痛藥。在鄰近一個只有 4 千人的小鎮 Williamson, 一年開出的處方止痛藥高達兩千萬粒,平均每人可以分到 5 千粒,讓人合理懷疑不肖醫生肆無忌憚地開處方給病人,轉身再跟藥商拿回扣。

曾經在 YouTube 短片上看到孕婦含淚打毒品——杭亭頓的嬰兒有 10% 是帶著毒癮出生。另外也有家庭是夫婦都上癮的,有些甚至一家有兩人以上死於吸毒過量。Netflix 曾推出一部獲 2018 年奧斯卡提名的紀錄片《毒鎮(英雄)》(Heroin(e)),報導小鎮上一位女消防隊員跟著杭亭頓的救護車疲於奔命的實況。這個小鎮只有 3 萬多人,而且都是跟你我一樣的市井小民,他們幾乎都是因為吃了合法的止痛藥而染上毒癮。

12 歲吸毒過量致死,而毒品來自 16 歲毒梟

美國毒品無處不在,吸毒年紀也越來越輕,而且已經年輕到 12 歲。

2022 年舊金山街頭一位 16 歲少女吸毒過量致死;2020 年聖荷西更有一則讓人震驚的毒品新聞:一名 12 歲女童因吸毒過量致死,成為那年全美最年輕的毒品死者,而賣給她毒品的是一個 16 歲的毒梟。矽谷兩大城市一南一北互別苗頭,科技不讓人,毒品也不輸人,相繼發生 12 歲和 16 歲的小女孩吸毒而死。她們不是未婚懐孕、不是吸大麻,而是海洛因過量致死,而 16 歲就當毒梟,像是一群孩子在辦家家酒⋯⋯這些都發生在矽谷——那個 ChatGPT 的矽谷、那個「矽谷銀行」的矽谷、那個全球矚目的矽谷。

我們禁不住想在心底問:這個國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那個 12 歲孩子的父母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這些除了電視上一閃而過的新聞,沒人分析、沒人討論,畢竟新聞版面就這麼大。

舊金山的爭議性創舉:計劃設立毒品施打保護中心

作為全美國思想最開放的城市,舊金山很多創舉都會讓全世界跌破眼鏡。正因為許多染上毒癮的都是無辜的病人而非犯人,2018 年 2 月,舊金山衛生局就曾計劃成立全美第一個海洛因保護中心——由市政府提供場地及針頭,准許人們攜帶自己的海洛因,在醫生監督及計量控管之下施打,以確保他們的安全;當然警察也絕對不會在保護中心內逮人。不過因為爭議太大,這個提案尚未付諸執行。今(2023)年 2 月提案又再度拿出來討論,或許這一次就會過關。

其實很多歐洲國家施打毒品已經除罪化,只有販毒仍然犯法。有毒癮的人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懲罰,他們也是受害者。如果懷孕的婦人都會含淚打毒品,一個理性社會應該知道這已經不是如何懲罰的問題,而是應該如何預防。

毒癮與孤立的關係

加拿大有位教授用老鼠做實驗,證明毒癮與群體生活的關係。他拿同樣含有海洛因的食物餵食兩組不同的老鼠,其中一組有豐富的群體生活,籠子裡面放滿了各種娛樂器材;另一組分成好幾個籠子,而每一個都只關一隻老鼠,裡面空無一物。

實驗結果發現餵食之後,落單的那一組每一隻都對海洛因上癮;群體生活豐富的那一組則全部正常。他的結論是毒癮的關鍵在於是否「孤立」,也就是個體是不是和社會脫了節。

回頭看看那些有毒癮的人,大多是失業、失意、沒有家庭的人,一個社交豐富而正常的人即使長期吃了含鴉片的止痛藥也許未必會上癮。再回頭看看美國「痛」的文化, 其實未必是他們病痛比較多或痛得比較嚴重,而是他們孤立。因為沒有豐富的群體生活,他們的情緒燃點非常低,一點點的疼痛就無法忍受而必須要靠藥物來解決,同時也容易上癮。我們咬牙可以熬過去的,對他們可能是萬丈深淵的開始。

上述 12 歲及 16 歲就吸毒致死的例子,問題當然出在父母。未成年孩子出了問題,父母脫不了干係。美國很多孩子 10 幾歲就流浪在外幾個月不回家,父母不管、也管不著,不知道孩子下落,彷佛也不在乎——這當中有些是單身父母,且自己也是酒鬼或毒蟲。這種情況在亞裔家庭極少發生。在舊金山街頭的乞丐、流浪漢、醉漢、毒蟲中,幾乎看不到亞洲臉孔。也許這是美國人應該找尋答案的方向。

美國的鴉片戰爭反映出的不是犯罪問題,而是「美式文明」問題。

警語:據台灣《毒品危害防治條例》製造、運輸、販賣、持有、施用毒品都將面臨徒刑及罰金,切莫以身試法。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12 歲吸毒過量致死,毒品來自 16 歲毒梟──美國「鴉片戰爭」:止痛藥如何失控?》,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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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鱸魚,那年厭倦了當代名著翻譯工作,看著別人都往矽谷跑,沒跟著上這艘船總覺得不放心。不得已只好出國改唸電腦,到了矽谷做了工程師。糟糕的是竟然做得還很成功,不知不覺就吃了一輩子的科技飯,後來也懶得再改了。現在吃飽、吃膩了,只能回頭拚命補一些當年想做而沒做的事。創作、玩音樂、騎登山車把自己搞得很累、探些愚蠢的險,都列在清單上。工作履歷倒挺誘人的,但生命履歷稍嫌空白了些。 所以只要跟工作無關的都充滿無限的熱忱,想趁著太陽下山之前,把生命搞得更豐富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