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中專欄】芬恩/布勞德/麥朵曼/趙婷-四位成就《游牧人生》的女子心情

《游牧人生》
《游牧人生》

從去年九月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起,《游牧人生》陸續獲得英國獨立電影獎、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金球獎……等各種國際性或區域性的影展大小獎項超過三十座,成為今年頒獎季當中的大贏家。並入圍本屆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女主角/改編劇本/剪輯/攝影等六項,以目前的輿論優勢來看,趙婷極有可能成為繼李安之後第二位奪下最佳導演的華裔影人。

【文/潘光中】有別於商業電影的敘事方式,《遊牧人生》的影像片段破碎的程度,甚至在獨立製片中都相當別樹一格。近乎紀錄片型態的真實生活場景,輔以高度意念化的藝術性剪輯,全片近乎是一曲長篇抒情詩,向觀眾展示了美國現代遊牧族(Nomad)的真實經歷與生存日常,劇情中不乏文學意涵與哲思辯證,帶領觀眾進入深層的心靈對話層次,觸及現代文明在精神領域的不同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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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公路電影包裝的傷慟文學-虛構角色:芬恩(Fern)

「Fern」這個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原意「羊齒蕨」是辦公室、飯店、商場等商業空間常見的綠化擺飾。蕨類在植物進化史當中屬於過渡型態,介於單細胞藻類、青苔和高度演化後的花草灌木及大型林木之間,具有抗旱、耐寒、繁衍快速等特性,可存活於各種自然地形地貌。現存蕨類約有一萬兩千種,大多還保留著三億六千萬年前剛演化完成的模樣。做為全片所有敘事的主視點,芬恩恰好具有羊齒蕨的各種特性:常見、質樸、容易存活……等等。

從表現形式上看,《遊牧人生》具備了「公路電影」的要素:主角為了私人理由踏上旅程,劇情隨著旅程進展而深入描述主角的內心世界──失去丈夫和家園的芬恩,為了謀生開著小貨卡在中西部各州遊蕩,旅程中在來來去去的旅伴身上獲得啟發,從廣闊無垠的大自然裡汲取力量,找到生活和生命的意義。但是從心靈層面看,《遊牧人生》更接近「傷慟文學」──藉由故事走進一個深陷喪夫之痛無法自拔的女性私密世界,透過她在路上的經歷,將潛藏的悲傷發洩、療癒、轉換,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憫,也沒有傷春悲秋的眼淚;芬恩融入現代遊牧族的開朗堅韌、慷慨互助,得以重新展開屬於自己的生活。

《遊牧人生》中文版封面
《遊牧人生》中文版封面

.以報導文學反映出社會現實-原作者:布勞德(Jessica Bruder)

原作書名的原文是《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不但創造了「Nomadland」這個以遊牧民Nomad與土地land兩個語意矛盾名詞組合而成、相當吸睛的新字,副標「廿一世紀美國求生實錄」看似帶有血淋淋的控訴意味,可實際上並非如此。

自哥倫比亞大學新聞所畢業後,布勞德持續為紐時以及哈潑時尚等主流媒體供稿,但是她最關注的還是邊緣族裔與次文化議題。前一本著作《Burning Book: A Visual History of Burning Man》是以源自內華達州的藝術祭典「火人祭」為主題,嘗試掀開這項強調「共享/無私/跨種族/非宗教」人文活動的神秘面紗。也就是在採訪火人祭的期間,布勞德發現了現代遊牧民的存在。發起火人祭的非營利組織「Burning Man Project」的主要成員除了一群住在加州的藝術家,其餘大多都是遊牧民。布勞德花費三年時間開著二手休旅車「海倫」驅車約一萬五千公里所記錄下的,並非遊牧民的辛酸,而是他們脫離現代文明桎梏後的樂觀進取與開朗奔放;儘管形成遊牧民群體的原因暗示著美國經濟可能存在的不安定面,但更多篇幅是在頌揚他們驚人的適應力與創新精神。

官方海報獲獎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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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商業束縛的獨立製片-監製&主演:麥朵曼(Frances Louise McDormand)

以往我們對「獨立製片」的印象,大多是「小預算/非劇情/純拿獎」甚至是「沉悶/艱澀」,不過近年有不少知名影人、大型片商紛紛投入的情況下,獨立製片既能維持題材上的多樣豐富,還漸漸能以較充沛的資源與主流商業片在票房上一較高下。麥朵曼前一部主演(參與製作但未掛名)的《意外》(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另譯:三塊廣告牌、廣告牌殺人事件)就是以一千兩百萬美金(合台幣約三億四千五百萬)的小型預算,最終獲得全球一點六億美金(合台幣約四十六億)的高額獲利。

法蘭西絲麥朵曼在布勞德出書當年就看上這個題材,並透過獨立片商「探照燈影業」(Searchlight Pictures,原屬福斯影業、現併入迪士尼旗下)買下影視版權。可是囿於文本體裁特殊,一時間無法進入改編作業,直到她在坎城影展看到趙婷的獲獎作品《重生騎士》(The Rider),才促成兩人合作。麥朵曼完美詮釋了與她本人同齡的芬恩,演繹層次豐富,從緬懷亡夫的悲傷、面對現實環境的堅韌,在旅途中偶爾流露少女般的單純,直到融入遊牧生活與自然環境的自在愜意……儘管全片對白有限,麥朵曼充分利用特寫鏡頭讓觀眾看見角色的細微表情變化,極具感染力的帶動觀眾進入芬恩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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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東西文化的超驗主義-編劇兼導演:趙婷

趙婷接手後,給出了一個與原著形神相近、意義卻大幅提升的劇情片劇本,不但創造出芬恩這位虛構角色和她的生平背景,也藉由她上路的旅程帶出了公路/西部電影少有的詩意與柔情。與前作《重生騎士》相比,儘管故事背面的意涵都提及悲傷與孤獨,趙婷對情緒渲染卻克制到近乎殘忍,幾乎不給觀眾品嘗悲傷的空間。

在趙婷男友理查斯(Joshua James Richards)的鏡頭下,觀眾看見了文明與荒野的反差,也能體會出畫面背後的超驗主義──當身患重病的斯文琦(Swankie)眼中閃爍著光芒,回憶起在懸崖邊上看見萬千飛鳥的夢幻景致;當穿著寬鬆長衣長裙的芬恩,在國家公園的岩林中像頑皮少女般蹦蹦跳跳;當遊牧民圍繞在篝火旁,金色的晚霞與跳動的火焰互相映照時……都在告訴觀眾:這群物質貧乏的遊牧民,他們的心靈正與大自然相通,也就是東方文化裡追求的究極境界「天人合一」。在片中有部分對話不經意地提及「神論/目的論/集體意識」等帶有新世紀運動或東方神祕主義色彩的哲思,顯見趙婷嘗試以這個故事與觀眾作心靈深層對話的目的。

北美地區宣傳海報C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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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以色列歷史學者尤瓦爾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他的著作《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中,對智人從遊牧時期進入農業時代的變遷所提出的見解是:

「儘管農業革命促進了智人人口數和小麥、牛等共同進化物種的數量的增長,但農業革命令智人及其馴化、豢養動物的生活方式及飲食變得更為單調無趣,使得絕大多數智人及豢養動物的生活質量,與智人狩獵採集社會時代相比,反而出現了惡化。」

換言之,從哈拉瑞的觀點,所謂的「農業革命」不過是場拉低生活水準的騙局,人類在表面上因為耕作獲得充足糧食,得以生養眾多,可也因為必須囤積糧食和保護族裔,必須築起高牆築起高牆抵禦盜賊和其他部族。自此,智人的後代反而成為土地和作物奴隸,再也無法回到先祖們的游牧生活。

哈拉瑞的論點並未被學界主流認可,但是他鼓吹「脫離土地挾制」的呼聲,與片中遊牧民的生活方式不謀而合。遊牧民未必出於自願,但是這場跨度長達數萬年、人類文明史的重大選擇題,藉由電影浮現在觀眾面前。芬恩、布勞德、麥朵曼、趙婷,並沒有在電影結局給出明確答案;或許我們也不需要別人提供答案,潛藏在歷史長河滾滾洪流下的集體意識,終有一天會把我們都帶進那個最終解答。

作者介紹:以文字見長,對影像敏銳。涉獵廣泛,遍及小說、遊戲、動漫、偶像、以及各種流行文化現象。曾任雜誌編輯、頻道公關、活動企劃、演唱會執行、戲劇監製,現為接案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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