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專欄】《愛情零極限》：如何與脆弱同行

雖然中文片名翻成愛情「零」極限，但電影本身卻是在探討愛的極限可以到哪裡。事實上，法文片名倘若直譯，意指「忠誠的男人」，也就是那位徘徊在舊愛與新歡間的男主角。與其說是徘徊，不如說他是在舊愛巧妙安排之下，接受了暗戀自己很久的新歡的追求，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是跟舊愛比較合適。愛情其實很簡單，不過有時為了確認這樣的簡單無訛，必須用非常複雜的方式，轉好幾個彎才能夠印證它。

這是頂著一頭亂髮，常常看起來好像沒睡飽的路易卡瑞演而優則導的第二部作品。路易卡瑞十五年前因參演貝托魯奇的《戲夢巴黎》而走紅，這十多年來除了在鼎鼎大名的導演父親菲利普卡瑞的作品中現身，也頻頻參演多位法國中生代名導的電影，其中關係最密切的自然是與《母親，愛情的限度》導演克里斯多福歐諾黑的五度合作。也因此當他跨足導演領域，首要的合作對象便是惺惺相惜的歐諾黑，兩人一起編寫了《左右愛為難》，女主角是目前定居巴黎的伊朗女演員葛席芙特法拉哈尼（她主演的《太陽之女》三月底就在台上映）。

路易卡瑞和葛席芙特法拉哈尼曾經交往兩年，《左右愛為難》是他們愛的結晶，不過等到電影在坎城影展世界首映，兩人卻已是分手狀態。法國人向來總能將創作和感情分得很開，例如盧貝松的謬思女神常成為現實生活中的伴侶，而前妻麥雯在離婚快二十年後執導自傳色彩濃厚的《我心深愛的國王》予以回敬；阿薩亞斯和張曼玉離婚後保持友好，還為她量身訂造《錯的多美麗》拿下坎城影后；威尼斯影后桑德琳波奈兒當起導演，則是找來分手十餘年的奧斯卡影帝前男友威廉赫特當男主角；至於路易卡瑞另一位年紀大二十歲的前女友瓦萊麗雅布魯尼特德斯奇自導自演《我曾擁有那座城堡》，也不忘請路易卡瑞演出小男友一角，把人生經歷和戲劇情節虛實摻雜的手法，讓好事影迷如我多了一層八卦的趣味。

路易卡瑞和兩位前女友保持良好關係，如今二度當導演，自然得將女主角寶座留給現任老婆，演過蔡明亮的《臉》的國際超模蕾蒂莎卡斯塔。她在片中飾演手段高超的政治公關，與路易卡瑞飾演的記者小男友分手多年後因喪夫而重逢，面對前度的積極追求以及自己小姑對於前度的「虎視眈眈」，她索性鼓動前度和自己的小姑同居試情。飾演小姑的是強尼戴普與前女友凡妮莎巴哈迪的十九歲女兒莉莉蘿絲戴普，凡妮莎巴哈迪不只是歌手、名模，也是非常傑出的演員，她的出道作是1989年的《白色婚禮》，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她將一個與教師陷入畸戀的叛逆少女演得極好，如今有女承衣缽，十九歲的莉莉蘿絲戴普以敢愛就上的直白眼神和語氣詮釋苦戀嫂子前男友近十年的率性少女，片中兩女對決的戲碼，對白帶有侯麥式的諧趣，我其實頗好奇這是來自路易卡瑞的才華，抑或是與他合編劇本的資深編劇尚克洛德卡里耶爾調教有方。

尚克洛德卡里耶爾是當代碩果僅存的偉大劇作家，曾經編寫布紐爾的《青樓怨婦》、《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自由的幻影》等名作，並將許多文學鉅著如《錫鼓》、《附魔者》、《大鼻子情聖》、《布拉格的春天》、《摩訶婆羅達》搬上舞台或是銀幕，這十年重要劇本包括妮可基嫚主演的《靈異緣未了》、改編馬奎斯名著的《我的鬱妓回憶錄》、以及甫上映的《梵谷：在永恆之門》。卡里耶爾和菲利普卡瑞合作了「戀人三部曲」後兩部《巴黎式出軌》及《是日戀人》，然後又與路易卡瑞合編《愛情零極限》，卡瑞父子的電影風格相當不一樣，但似乎可以從這些情節相異的愛情故事裡，瞧見卡里耶爾向來不斷去挑戰社會禁忌、試圖揭露自由如何在眾多習俗規範下遭到箝制的作者核心。

《愛情零極限》的愛情千迴百轉，或多或少洩漏了路易卡瑞的現實人生，而其將婚姻、愛情、慾望與日常的荒謬用幽默輕巧且深刻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手法，不免令人想起卡里耶爾在1977年發表的名作《白馬要來的那天》。此外，片中每個角色皆生動有趣，眾多大人簡直被一個小孩（蕾蒂莎卡斯塔片中之子）牽著走的安排，令人想起《靈異緣未了》也是這等光景，而此片場景設計亦頗有巧思，劇本設定路易卡瑞片中沒有自己的家，所以他每次換女友就得搬家，莉莉蘿絲戴普因其所飾演的社會新鮮人身份，房間非常狹小且陳設充滿少女粉紅泡泡，把身型高大的路易卡瑞擺在裡頭怎麼看怎麼怪，多少也暗示了這段感情的何其勉強。

看完《愛情零極限》，我找出很久以前就買了卻找不到時機來讀的《與脆弱同行》，這是卡里耶爾少數有在台出版的著作，它不是劇本，反倒有點接近心靈成長書，畢竟卡里耶爾可是與達賴喇嘛對談過的哲學家（《與達賴喇嘛談心：末法時代的佛性智慧》）。卡里耶爾告訴我們脆弱是隱抑的生命泉源，是所有情感與美的原動力，每當我們觸及人性中這個脆弱的區塊時，總會發現某種殘酷、不留餘地的東西，但它也是讓我們認識自己的一個機會。《愛情零極限》其實就是在談如何與脆弱同行，唯有坦然正視它，才能補好補滿繼續往下走的能量，這是本片最後一顆鏡頭所要告訴我們的事。

【Yahoo專欄作者鄭秉泓】
高雄人，資深電影評論者。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她殺了時代：重訪日本電影新浪潮》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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