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林濁水】痛惜領導和解的馬總統成惡鬥的啦啦隊

已經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了，馬總統每年總是會出席228紀念會，一出席總是哽咽，縱使總是有人在現場嗆他，但是一、二十年他持之以恆。他出席並不是當成上班應卯，他還長期用心探討228、親訪受難家屬的處境。在這上面用的時間，遠比任何喚口號的藍綠名人都多太多了。

228的歷史被國民黨當成禁忌的時間超過38年的戒嚴時間，直到現在，有228國定紀念日，國民黨人士心中仍然不以為然也還不少；但是馬英九出身正統國民黨世家，卻對228認真到這程度，因此很難不被他感動。總覺得，他當總統，功績雖然不太被肯定，但是追求族群和解的用心和寬闊的心在藍綠之中恐怕是找不到第二個的了。

那麼為什麼不但沒有聽說過還有什麼人稱讚他心胸寬的，只有說他偏狹的，這實在很有趣，也很令人難過的事。在我看來，關鍵他是活在不知心胸寬闊是何物的政治生態中，以致於他的寬厚綠營不會稱讚；而在藍營，更糟，還會因為被認為「圖利綠營」而引發高度反感。

藍營心胸的狹窄且先舉一個例子。

2005年，總統是陳水扁，國民黨利用國會多數強勢通過精心設計的〈NCC組織法〉。2006年各政黨依法推薦「形象清新的學者專家」提名委員11人，其中民進黨4人、國民黨親民黨共6人。由他們採取全額13票連記方式在各黨和行政院舉薦包括藍綠各9人的18人中記名投票選出13人。第一輪投票民進黨提名委員每人全數投滿13票，投票對象不分藍綠，結果總額52票中，有22票硬是給了藍營。這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國親6人本來可以投78票，卻只投出55票，除了4票外全投給自已人。結果藍綠候選的各9人中第一輪過關的成了藍7綠2。

藍綠推薦的提名委員，投票的行為，對比起來這樣的天差地遠，真是太驚人了。平時明明努力維持清新形象的人，一旦運作投票不由分說就心胸狹窄成這樣，集體主義就真的像軍隊一樣一個口號一個動作，太令人嘆為觀止了！只是後來這個國民黨精心設計的法律畢竟被大法官會議判定違憲了。

再舉個例子。2004年底，陳水扁提名名單上有過半非民進黨籍的監委名單給國會，不料只要被陳水扁提名，雖藍也要封殺，一個也不給通過，結果監察院一路空轉到2008年政黨輪替。

劃分藍綠，國民黨的傳統是這樣厲行堅壁清野，然而馬英九卻是藍營中特立獨行的異類。2008年，馬英九為示大公，本來準備提名沈富雄和王建煊為正副監察院長，不料這引起了氣量狹小的聖人王建煊之怒，只好改為王正沈副，另外，馬又提了3個有泛綠背景的候選監委。這樣的名單提到國會，國民黨立委大怒自不在話下，於是包括沈在內4位有泛綠背景的人全被國民黨佔多數的國會刷了下來。

由於連續3位總統，陳、馬、蔡監委提名都不會漏掉在野黨人士，所以單看監委提名，只能說國民黨狹隘，卻還不足以說馬英九心胸寬。事實上馬英九反而有個公認的稱號 - 照鏡子用人。這稱號是形容他用人圈子狹隘到小了又小的意思。可是這個稱呼實在既不公平更是荒謬。拿他從市長到總統，內閣從小到大，找來的許多的人，像龍應台、蘇盈貴、林正修、王如玄、鄭村棋以及金溥聰等等等，都是藍綠一樣會認為是生毛帶角另類人士。他們基本上都有鮮明公共知識份子色彩，有的更有學運丶社運人士背景，甚至強烈草莽氣息，對藍傳統的價值觀有一定程度的「叛逆性」，在綠營，也往往因為他們過度的理念取向而往往被敬謝不敏。這類有才有格的人在其他政治領袖麾下偶爾出現一個頂多兩個就了不起了，但是在他的內閣中卻聚集成蠻不小的一群。（參考文章）至於像江宜樺、賴幸媛、劉憶如等雖然不算另類，但也都是正統國民黨不可能用的人。這些人在入他的閣前，很明顯都生活在和他完全平行不相往來的世界中，但是他一當了首長便把他們找了進來，所以國民黨罵他的真正原因根本是用人大幅突破了國民黨的小圈圈的緣故。由於不肯清一色在國民黨的小圈圈內找人，便把他打成專搞自己的小圈圈。這樣戴帽子，實在夠離譜。

馬英九擴大圈圈，違背國民黨傳統之處不只是這樣，還有一個「經典」之作。那就是2008年上台，國安局長、陸委會主委、海基董事長、國防部長、外交部長和教育部長清一色由台灣人擔當。

清一色得太刻意了，簡直完全和兩蔣唱反調。

在兩蔣日記公開後，只要略關心的人都會對日記中成篇累犢東罵西怨的文字大大嚇到，他們從政敵罵到最挺中華民國的美國總統艾森豪，罵到跟著他的一群開明而非常能幹的外交官，對台灣人從康寧祥、林洋港一路罵到只剩下一個李登輝。罵聲中，他們狹隘心中滿溢的猜忌怨懣傾盆而出。除了日記，他們留下的檔案中怵目驚心的還有許多，例如軍法官呈上來的判決書，蔣介石滿懷怨怒地加重其刑地在上面批示「此人處死可也！」是常態。這一切都是了解二二八、白色恐怖會那麽慘以及為什麼他們兩人非防範台灣人到了非在台灣創下世界最久的戒嚴記錄不可的重要依據。當然，也是為什麼統治台灣都那麼久了，不得不在內閣中放些台灣人當樣板部長了，蔣家慣例還都只限於安排內政、交通部的部長給台灣人，至於財經以及像是國安領域的國防、國安、外交和掌控意識型態的教育絕對排除台灣人當不可。（唯一的例外只有早期的半山陳守山當了警備總司令。）

兩蔣的體制核心精神既然是不信任台灣人，於是族群矛盾的幽靈就盤旋台灣上空不去。因此馬英九這樣刻意安排其實並不是要和兩蔣唱反調，而是用矯枉過正的大動作尋求台灣族群的和解。

他是仁厚的人，因此不可能存有和兩蔣唱反調的心，這只要看他不只年年到慈湖追思蔣經國，而且一追思就會掉眼淚就可以知道。

然而正由於仁厚真摯，竟然走到既年年為台灣政治的受難者掉淚，又年年為在台灣建立起白色恐怖特務統治體制的加害者掉淚的詭異程度。這情境太極端，太緊繃了，所象徵出的內在於台灣的矛盾之嚴峻令人不寒而慄。

在悼念蔣經國時，他稱頌「雖然出生威權時代，但也親手終結威權，樹立起永難忘懷的典範。」這個稱頌是不通的，首先，蔣經國哪裡是無辜地「出生威權時代」？根本是親手為他父親創立了鞏固威權的特務統治；其次，解嚴也只是把他不該伸出來的手縮回去而己，這樣就算給人民難以忘懷的大恩大德？他用這不通的句話來處理他藏在心中巨大無比的矛盾嗎？應該是。

由於他面臨了這樣這一個無比險峻的價值矛盾和兩難，因此一些推動轉型正義的學界大老逼他處理轉型正義，就未免粗暴了——難道要他清算蔣家？做到年年228就掉淚，就那樣出身，那身份的人，他應該舉世再難找到了，不是只要他不阻擋轉型正義就夠了，怎麼還要進一步逼他。

由於他雖然總統當得七零八落，而在兩岸立場上我和他又南轅北轍，但是他值得被肯定的還真是不少，有時我甚至還替他反駁蔡總統對他的批評；但是詭異無比的是，由於價值觀太不容於狹隘的國民黨了，因此他許多正面之處，國民黨講不出來，我反而講得更清楚，更多。例如在〈歷史劇場〉一書中，我就為此寫了長達22頁的専章〈出埃及記〉回顧他許多所作所為。

對族群和解念茲在茲，努力突破對立僵局，不幸他不只失敗了，還反而被打成「用人小圈圈」，真是太令人嘆息了。然而還有更可嘆的是，過去二、三十年以化解對立為己任的他，最近半年來到處走透透，除了紀念228外，其他所做所為，竟和當年推動和解的方向背道而馳，為了當啦啦隊，他甚至不惜在一些政策主張上和自已的過去完全唱反調。

2012年他非常賣力地高唱，「已經有10萬噸的美國牛肉被大家吃下肚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聽到任何中毒的報告，請大家放心。」還說「支持美牛案，等於支持台灣未來」，拒絕外國產提不出科學證據，「我們還是這樣下去，我對於台灣未來真的會有點悲觀。」⋯⋯。但是現在到處跟著嗆聲「反萊豬立委」。還有，當趙少康說大家報仇性罷免不能再搞下去了時，他說，現在的罷免是應該的⋯⋯。

當年高舉高貴的和解大旗，而今竟然成為當權的藍綠對立戲碼的啦啦隊。老來如此，令人無限惋惜。既為他個人無比惋惜，也為台灣高聲嘆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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