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想和你去吹吹風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那陣子，我們忘了我們是同事。

與其說是醫院裡的夥伴，反倒像工廠裡繁忙的專業服務員，巨大的壓力下面無表情、忙碌地盡著本分，在流水裝配線上完成一條龍服務。走廊上擦身而過時，口罩上的眼睛總是疲憊無神的。

我們從前不是這樣的。

剛進醫院時，我們是充滿活力的年輕醫師，各種專科頭銜下，是一顆顆蠢蠢欲動的心。我們一起培訓、一起學用電腦軟體寫病例表、一起學著大公司的種種規則，中飯相約到泰國餐廳打牙祭，周末則到酒吧小酌幾杯。我們不介意在醫院待到夜晚，從前學過的病例在診間和病房裡現身了，找文獻、興奮地討論。這真的就是我們很久以前幻想的醫學生涯。

醫院舊舊的，附近是從前電影公司的拍片場，開車到醫院途中還能看到各種背景和道具，夕陽西下，瞇著眼彷彿看到舊好萊塢的繁榮盛世。片場拆後，興建了購物中心，有了新穎連鎖店的方便，卻少了那份人情味。

診所也變了。不知何時起，每個人都好忙，BB Call變成了手機，不停地響。我們忙著應付手裡的工作，成了大型商業的職員，每星期的診所紀錄成了電腦檔案的業績表，醒目的紅字提醒我們，再不加把勁就要在同僚面前喪盡顏面。

南加州的太陽總是明媚的，診所窗口看出去，對面是個滑板公園，疫情時拉起黃膠帶，空蕩了一陣子。好像也是那個時候開始，每個人擔憂著自己，戴上口罩，害怕病毒從空氣飄進來，辦公室的門都是緊閉的，忽略了彼此。後來，公園的黃膠帶摘下了，青少年們又重返，好像久違的春天終於到了，但診所忙碌依舊。中飯總是在電腦螢幕前吃著泡麵匆忙完成的，泰國餐廳關門了，沒有人有心情去光顧新的餐廳。時間就是金錢，我們都害怕失去陪伴家人的寶貴機會，忘記了同事們之間的情誼也曾有輝煌的過去。

我們在電腦螢幕前越來越久，對彼此的認識也只能透過臉書。心臟科醫師不久前去夏威夷、感染科醫師勤練網球、腫瘤科醫師學會烹飪，我們對同事的日常並不陌生，不用刻意交談就瞭若指掌，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

這天下班前，無意間上了臉書，滑到風濕醫師的網頁。我們曾是很好的朋友，從前在兒童醫院就認識了。後來她搬了家，到山谷另一端買了房子，生了兩個女兒，工作家庭忙得不可開交，兩人只有共同病人看診時會偶爾交談。臉書上，得知她的病人過世了。想必是很親的病人，文字裡掩不住傷心。她的辦公室就在走廊另一端，我走了過去，敲了門。

門打開，她口罩上的雙眼是紅腫的。她心腸軟，和一般公私分明的醫師不同。我們談了一會兒，病人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突然重病，急送到兒童醫院。每天爸爸都打電話給她，她說著蹩腳的西班牙話安慰他，自己也不知所措。病情每況愈下，孩子在周末去世，父母無法接受事實，而她一下子情緒就崩潰了。

我給她一個擁抱，想約她下班後，到對面的公園走一走。從前我們還沒有孩子時，也是這樣閒聊的。但是，現在診所的瑣事堆積如山，大家都趕著下班，兩人都沒有空。

我們戴著口罩，只能透過眼神傳達對彼此的關心。她哭完後，還得去接小孩，我也有一堆尚未完成的病歷表等著我。

若是一天我們都有空，能一起去吹吹風，就算只有十分鐘，那該有多好。

（原刊於世界日報202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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