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呂建和】食物，總能催化通往思念親人的記憶之河！

作者為振興醫院公關組組長

三杯雞，是大哥最拿手的一道菜。

每次看著燒黑了鍋熱氣蒸騰的三杯雞，嗆辣的滋味催化通往記憶的開關，回憶牽動了情感的幽微處，眼眶不知不覺淌著滾燙淚水，一幕幕往事隨著香氣在腦海釋放出來，諒解與同情溢滿在思緒中，不斷泛流著。

母親很會煮菜，從年輕至今練就一身好功夫，吃過的人無不讚不絕口，真不知知從那學來的。或許應該說，母親在料理上很有天份，她喜歡看美食節目，一看到新的料理便立刻學來做給我們吃，幾乎沒失敗過。有的時候，吃到好吃的，即便沒有作法，她照樣有辦法自行摸索作出來。甚至只要聽到別人說什麼好吃，連並實體都沒看到，她簡單問了食材與作法，照樣變出來。

不過，三杯雞這道菜卻是母親向大哥學來的。大哥婚後常常下廚東試西試，三杯雞是他試得最成功最感驕傲的一道菜。在煮菜這一點上，他遺傳到了母親的天份，而在面貌方面，也遺傳了母親好看的樣貌，這些是我不及的。然而，大哥在個性與脾氣上，卻承襲了父親，這也造就了他悲劇性格。

小時候，父親喝著醉茫茫回家時，家中氣氛頓時凝結成冰，大家都沒說出來，但在心裡早已瑟縮在角落顫抖著，因為即將發生的事無可避免，小小心靈裡曾經一次次期望事情不會發生，然破碎的聲音隨著杯盤猛砸聲響一再在心裡面震盪，原來期望的落空就像砸碎的杯盤讓人傷心而難以癒合。

這樣的場景不時上演著，我們曾經只能被關在房裡聽著父親高聲咒罵摔東西拳打腳踢與母親淚眼跪地的哀求聲，從一門之隔外客廳傳進耳裡，鑽進我們小小無助的心裡面。我不懂，只能坐在大哥大姐身旁放聲哭泣，他們也哭泣，卻是無聲的哭泣著。母親開門那一剎那，我們竟認不出眼前的女人就是母親，她臉上身上全是斑斑傷痕，頭髮是被拉扯後的凌亂不堪。

漸漸地，大哥不再流淚哭泣，臉上出現了很不一樣的表情，後來知道那是一種極大忿怒的表情，他再當個弱者，要成為一個強者保護母親，站在母親面前企圖阻擋父親的暴力，結果被打得很慘，母親也沒能因阻擋而躲過。大哥終於哭了，真的放聲大哭了起來，哭聲中夾雜著恐懼與無法保護母親的懊悔。

他小學畢業後決定不升學，卻漸漸染上了酗酒習性，與父親的衝突愈演愈烈。有次他喝了酒，突然坐到正在看電視的我身旁，我感到相當不自在，原本想要起身離開，怕他發酒瘋，只好故作鎮定看著電視，不安又害怕，電視播的內容完全沒有看進我眼裡，後來他又將手搭在我肩上，下意識地想要側身閃離，卻被他強而有勁的手牢牢勾住，滿嘴酒氣對著我說，「你大哥我沒什麼出息，沒唸什麼書，如果你以後有成就的話，記得要拉你大哥一把啊！」

當時的我只感到嫌惡，酒氣沖天難聞，瘋言瘋語的，根本不當一回事，當他是在發酒瘋，不過我忘了回答他了沒有，即使有也一定是敷衍了事！然而，他說的這一句話，是至今我所記得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他結婚後，爭吵不但沒有改善，反而變本加厲，喝了酒與父親吵，心情不好與妻子吵，甚至動了手。有次他酩酊大醉，回家一付找碴模樣，不僅與父親動手扭打，甚至對母親辱罵，當時我不知那來的勇氣，大聲斥責他，最後演變成對罵甚至扭打，我當然打不過他，紅腫傷痕在我身體各處浮現，但我也讓他受了一點傷。

隨著我們年歲漸長，父親可能自知老了，要打也打不過我們，我們的生活似乎也平靜了些，然而大哥卻一步步地走入父親的後塵。

大哥搬到樓上後，時常下廚做三杯雞給大家吃，有時興起一星期甚至做個兩三次，不過我從未走上樓去吃。樓上不時會傳來爭吵、摔東西的聲音，甚至小女孩哭聲，母親總睡的不安穩，一聽到聲音就緊張得全身發抖，但她還是蹣跚跑上去勸架安撫，夜晚的寧靜並未帶來平靜，反而是害怕的等待，躺在床上無法安然入睡，總是靜聽心裡的怦怦聲，直到午夜仍不停歇。

他多次請父親去吃飯，一定會喝點酒，剛開始父親會喝一點，後來不喝了，幾次小摩擦下來，父親怕喝酒引發更大衝突，但大哥卻認為父親看不起他。其實這樣的場合很適合和解，然他們始終沒有把話好好說開來，傳統觀念讓父親沒能學會向兒女認錯，當了父親的大哥也沒能學會諒解父親艱難的角色，大哥心裡打上的死結始終沒能解開來。

某天，一場暗夜無名火奪走了大哥和他女兒的性命，走的時候他還牢牢牽著她小小的手，暗黑的路上，他要一路陪著她走，因為她很怕黑。

父親的淚在臉上流淌，皺紋那麼明顯地刻劃在他臉上，在燒得焦黑的屋子裡，忍著腳傷赤腳在積了幾十公分的髒水裡來來回回走著，走過客廳，走過廚房，走過大哥曾經生活的每一處角落，其實什麼都找不到了，不知他還在找尋些什麼，或許是找尋與大哥父子間曾經短暫把酒言歡的記憶吧！

最後父親走進大哥房間，在某處停下了腳步，那是發現大哥父女牢牢牽著手的地方，停了好久好久，燒得焦黑的牆壁讓殘破的空間更加陰暗不堪，父親靜止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他的背影逐漸佝僂了起來，那一刻他是心慟而懊悔吧！

大哥，如今的我還是為生活掙扎著，何時才有喘息機會，我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毫不考慮，沒有任何敷衍，真心誠意的答應你。不過，現在說這似乎都太晚了，但大哥你知道嗎？你唯一留下來的女兒已經長得亭亭玉立，而且也為你生了一個可愛的外孫女，在天上的你看到了嗎？過去守護你的女兒，未來也一定會儘所能照顧你那可愛的外孫女。

母親總說她煮的三杯雞沒有你煮的好吃，「你大哥煮的三杯雞爆得比較乾，味道會比較出得來。」母親所煮的三杯雞味道是不是真的比你做得差，我並沒有辦法判斷。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親口向你說過你煮的三杯雞很好吃，我真的很想對你說，「大哥，你煮的三杯雞真的很好吃！」

食物的味蕾不單單是靠口感來催化，總是糅和了情感與回憶，讓食物有了飽和豐富的味道，那是即便昂貴的食材或珍貴的佐料或特殊的調味醬，也都無法烹煮出來的特殊味道，那樣地濃郁，那麼地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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