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李長潔】千年一遇 跨越時空的日本「偶像」

作者為淡江大學未來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陰陽師作為一種偶像：安倍晴明的文化象徵

「魔界」是對日本古城京都的一種文化觀看，雖然從平安時代至今已過千年，但在京都這個典雅絢爛的城市裏，不只保留了過往皇城的輝煌史跡，從深厚累積的各類神話、怪談、都市傳說中看見持續漂泊徘徊的妖怪、怨靈。而充滿傳奇色彩的的陰陽師安倍晴明更是其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晴明跨越古今歷史故事，更穿梭於當今的小說、遊戲、電影、電視劇等諸類文本中，而晴明神社更是不能錯過的「京都魔界巡禮」地點。安倍晴明根本就是一位穿梭時空的「偶像」，而且還十分商品化地成為了一種日本的文化象徵。

去到京都，必定是要前往晴明神社朝聖一番，晴明神社看來是非常商業性地運作著，不過審視其歷史，還是有緣由可循。1005年晴明去世，1007年一條天皇下令將晴明宅邸建成神社，後因戰火和豐臣秀吉整備都市等原因逐漸縮小。幕末以後，晴明子孫整修了社殿及境內院落，而主要建築的確是非常晚近才恢復，大約於1925年。近年隨著夢枕獏小說《陰陽師》以及動漫、電影帶來的安倍晴明熱潮，晴明神社正式開始招喚全球各地的參拜者，甚至應該說是｢迷群｣、｢粉絲｣(fans)。接下來，我們便來看看，這個｢文化｣是如何構造而成的，安倍晴明又代表著什麼樣的文化象徵。

我們身邊的陰陽師

｢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個角色突然開始成為顯學，大概是從夢枕貘1988年所發行的《陰陽師》開始，主人翁安倍晴明就是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在平安時代末期的民間故事集《今昔物語》、《榮花物語》中，就記載安倍晴明的事跡(馮奇罕，2016)，而夢枕貘則透過這樣的文學形象，發展出了一系列陰陽師的故事。岡野玲子1993年，岡野玲子創作同名漫畫。2001年，稻垣吾郎與鮮肉版的伊藤英明主演同名電視劇，野村萬齋也主演同名電影，另外，亦有改編舞台劇上演。在2015年9月時，市川染五郎、堂本光一在朝日電視台撥出SP劇《陰陽師》。

在其他大眾流行文化中，也常出現陰陽師一角色，像是動漫《雙星之陰陽師》、《少年陰陽師》，都是轟動一時的作品。在電玩遊戲的部分，2004年由日本From Software製作的PS2平臺和風恐怖遊戲《九怨》（kuon），便是以幽靈、妖怪、魍魎、死亡等日本傳統怪談為主題，裏頭的主角之一就是安倍晴明。此外在《無雙 OROCHI 2 Special》中，安倍晴明則以法術高強的姿態出現，招牌的桔梗五芒星就是他攻擊的武器。而2017年大紅的手機遊戲《陰陽師Onmyoji》，也重拾京都魔界世界觀，以安倍晴明為主要角色與敘事軸線，更增添了其他多樣陰陽師角色，以RPG的方式架構出陰陽師的日式綺麗世界，無論是敘事、美學設計、或是配樂都堪稱設計精緻。

從小說、漫畫到手遊，安倍晴明被描述成一位面貌姣好的美麗青年，個性幽默，時而輕挑，狂野浪漫。纖細瘦長的身體形象，穿起飄逸的｢狩衣｣，顯得輕盈敏捷；此耽美形象也有點｢腐｣，隱約呼應著安倍晴明與原博雅之間的奇妙情感；加上他無邊的法術與無所不知的推理能力，十足是一個「英雄」的原型。基本上，安倍晴明在流行文化文本中的形象，絕對也已經是一個可以被崇拜的偶像了。但人們究竟崇拜著什麼呢？

陰陽道與陰陽師

回到制度歷史面向，陰陽師的設置與日本陰陽道息息相關。陰陽道因為神道教的一部分，有學者認為其源自中國先秦百家中的鄒衍一派的陰陽家，以陰陽五行的協調為學說，進而產生的一種對自然體系運作感到符應與敬畏的信仰；在日本這類以觀測天文地理以預測事態的能力或技術，最早可以推及到飛鳥時代。原是在西元6世紀左右，由中國傳入日本後，對日本的政治理念、國家政策的實施、文化等各方面產生重大的影響(林美君，1996)。

而在平安時代，由於諸天皇極度喜愛唐朝的文化，沿襲了許多當時中國的習慣與制度，陰陽師正式成為國家體制中的一員。陰陽師一稱呼是官方職務，源於唐朝的律令制下中務省陰陽寮所屬的官職，主要負責曆法制定、天文觀測等工作，這個工作在各文明中皆有類似。畢竟古代社會尚未發展出｢現代｣的科學儀器和科學方法，所謂｢科學｣是一直到近代歐洲才發明的｢概念｣、｢觀點｣，所以在平安時代，主要還是依靠自然現象來預測、評估、計算世界的變遷。當然古人也沒有那麼多的科學知識和常識，一些可能當時沒法解釋的事情可能就會被同樣欠發達的資訊傳播方式訛傳成鬼怪傳說。

如果我們運用現代科學的眼光去看陰陽師，那當然是無法解釋各種光怪陸離事件。但在Sir Edward Evan-Pritchard《阿贊德人的巫術、神諭和魔法》提到，現代科學與巫術之間的差異並不在於｢理性｣，而是在於擁有｢不同的合理性｣(Hart et al., 1987)。古代人與現代人擁有不同的認識論，而它們都同樣訴說了自己所相信的生活世界，並且試圖讓自己過得更好，或說服自己過得更好。而我們可以從這些｢認識｣的實踐中，窺見其文化的核心。甚至是在現代性中我們遺失了，卻又懷念的那些事情。

以｢咒｣為例

在《陰陽師》的各種文本中，安倍晴明主要的能力為「咒術」，安倍晴明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舉凡人、事、物、山、海、川、鬼、怪、神、仙、魂、靈等，有「名」者皆已受「咒」的束縛｣。這是什麼意思呢？

幾乎在所有的傳統宗教中都存在著｢咒｣，組織化後的宗教常以咒術與儀軌作為主要的具體化行為，其功能可以是祈禱、攻擊、防禦、淨化等等，但總得來說，｢咒｣是理解、詮釋、開顯生活世界的方式。在小說中，晴明大人說：｢咒，是祭神時，呈獻的供品。而語言則是盛供品的容器｣。這裡是將語言與世界的關係關聯起來，原本混沌不明的真實令人難以捉摸，但當一個｢名詞｣可以被確認時，我們便把握了那個｢概念｣，甚至是如Michel Foucault說的｢分類的力量｣。在陰陽師的脈絡裡，語言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其形成了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彼此約束。

在《陰陽師》與安倍晴明這兒，諸｢咒語｣所構織的詞語關係，表面上除了招喚｢式神｣(也是一種用語言掌握｢物｣的方式)、避免侵害、趨吉招福，但總是為了一件事：｢維繫國家秩序｣。我們別忘了，儘管安倍晴明再如何94狂，他依然是陰陽寮體制中的官員，當執政者以｢妖怪作祟｣的意識形態在統治平安京，｢咒｣便成為平息混亂、安定生活的某種說服。

國家的守護者：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在近年被建立起的文化形象，是一位｢國家的守護者｣(林雲鶯，2013)，他本身也是一位｢中產階級｣以上的貴族(本宮妃奈子，2007；繁田信一，2005)。大眾在各類文本中所偏愛的，是那位風流倜儻、品味超凡、外表美好，又維繫道德、守護社會秩序的「晴明大人」。安倍晴明能夠視｢百鬼夜行｣、招喚｢式神｣、用咒溝通的能力，不就正好呼應著平安京政體的｢魔界觀｣，而他為皇宮貴族們｢鎮宅｣、｢治癒｣、｢驅鬼｣，也證實其守護政體的功能。

此外，作為一個善於｢溝通｣的角色，安倍晴明在各類文本中都聯繫起，人與人、人與鬼、鬼與鬼之間的對話。在氣氛詭譎、政局紛亂、政爭不斷的平安時代，一個｢溝通協調、解決問題｣的人物，彷彿就是正義的使者。這些文化形象，也就是安倍晴明隨著各種大眾文本爆紅的原因，我們處在一個缺乏(可以期待的)英雄的時代。

商品化後的安倍晴明

我們回到晴明神社現場。這裡是個不大的神境，每件物品看起來都新穎，也都打上了桔梗五芒星的符號，十足品牌行銷的意味。神社境內的空間布置較缺乏日式神道教奧秘的深度，尚難領略最強陰陽師當年的風光。有些除厄神器不太明白其來歷，例如｢厄除桃｣據說是《古事記》中陰陽道裡的除魔果物，如｢桃太郎｣的故事就是從中衍伸出來的；還有一個意味不明的｢晴明井｣，據說是晴明用念力開發出來的泉，有治病的功效。很明顯地，這些都是後人開發出來的商品化想像，或許百年後就會成為另一個富含二十一世紀都市傳說的遺跡。

不過，這其中最風光的，應該是晴明神社有著滿滿一系列安倍晴明紀念品的大平台，每一件商品也都打上了五芒星LOGO，讓迷哥迷妹們可以透過消費行為，參與這段千年歷史故事輾轉流傳的文化迴路，而晴明神社也應該是我看過最多年輕人聚集的歷史景點(笑)。

參考文獻

馮奇罕(2016)。安倍晴明傳說變遷考，《知音励志》，9:182。
林雲鶯(2013)。奇幻Add Media文學的越界:《禁咒師》與《陰陽師》的孿生與變貌。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
林美君(1996)。《日本古代王權シ陰陽道ソ研究》。文化大學日文所碩士論文。
本宮妃奈子. (2007). 繁田信一,『平安貴族と陰陽師-安倍晴明の歴史民俗学-』, 吉川弘文館, 二〇〇五年, ISBN 4642-07942-4. 史論, 60, 90-97.
繁田信一. (2005). 陰陽師と空家の霊物. 本郷, 58:22-24.
Hart, D. M., Evans-Pritchard, E., & Akhmisse, M. (1987). Magic, Witchcraft and Sorcery in Morocco: The Sociology of Evans-Pritchard and the Ethnography of Mustapha Akhmisse, 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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