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美國診間醫療糾紛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診間裡來了一個男人和他的3歲兒子。中年男人不多話，穿著整齊，名牌西裝外套下的白色襯衫質感極好。診間裡很少有衣冠楚楚的病人和家屬，讓人不禁多看了一眼。

孩子很可愛，烏黑的雙眸明亮轉動。

問診後，得知孩子上周開始血尿，之前有發燒咳嗽的症狀。感冒病癒了，但血尿還是沒有恢復正常。

血尿有許多原因，輕微的是尿道感染，吃抗生素就好了，但也有可能是腫瘤、腎絲球腎炎或其他更嚴重的疾病。

陪孩子去廁所後，爸爸手裡拿著一杯宛如可樂的尿液回到診間。我心裡一沉，這是腎絲球腎炎的症狀。其發生原因有幾種，感染引起的腎炎痊癒可能性較高，而自體免疫疾病導致的腎病，則需要長期服用抗免疫系統的藥物，副作用高，也有長期後遺症的顧慮。

耐心解釋病理和診斷，我安撫爸爸孩子的血壓和腎功能都還正常，雖然尿液檢查出高量紅血球和尿蛋白，得小心觀察，但還不用住院。

男人沉重少言，就醫當天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幾天我很緊張，雖然當醫師多年，每遇到一個患有腎絲球腎炎的新病患，不免心情忐忑，一場嚴重的疾病也許會改變這個家庭的生活。但若幸運的話，也可能只是像感冒，過一陣子便能恢復正常。

幾天後，初步報告出爐了，孩子的補體-3指數較低，可能患有急性鏈球菌感染後腎小球腎炎。這種疾病通常會自然恢復，但若是補體-3指數持續偏低，就有可能是紅斑性狼瘡或其他棘手的免疫系統疾病，不但治療困難，也有腎衰竭的高風險。

隔周再回診時，補體-3更低了。我聯繫了放射科醫師，若是指數再不回升，便安排腎臟切片手術。

診間裡爸爸還是不多話。他表情凝重，來到診間裡總是穿著體面，和我的互動有點僵硬，但答應等待下一步的檢驗。

手術安排好，正要住院的前幾天，血液報告顯示男孩的補體-3終於大幅回升，血尿和尿蛋白也明顯下降了。我鬆了一口氣，打了電話給孩子爸爸，通知他可以取消切片檢查。男人一直就沉默寡言，電話上也沒有問太多問題。掛掉電話後，我請護士預約，為孩子安排回診。

幾周後，我接到了兒科主管通知，有個病人投訴。

從醫多年，面對這種醫療糾紛已經學會用平常心處理，若是有過失，則誠心誠意面對。就算不是自己的錯，還是希望從中學到經驗。即使如此告訴自己，心情還是被影響到了。

很意外地發現，投訴的人竟是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投訴書裡，他說醫師輕易取消切片檢查，讓他覺得被忽略了。

我有點錯愕，覺得整件事情自己沒有過失，對病情處理也一直保持職業上的禮貌，但還是寫了信函，安撫男人不安的感受。提出若是願意，也可以幫他將孩子轉到其他醫師的診所。

隔周來看診時，爸爸並沒有出現，而是從未謀面的媽媽陪同。

談話後，得知夫妻兩人都是律師，先生不久前被解僱。媽媽抱歉地說，知道我為了孩子這幾周費心費力，毫無疏忽。先生被解僱後，情緒有些不穩定，希望我可以繼續擔任孩子的醫師。

孩子恢復地很好，血尿不治而癒，其他指數都也都恢復正常。後來回診，都是媽媽陪伴。

我再也沒有看到那位爸爸。

至於他為什麼穿著西裝來到診間，對我來說，好像也不那麼重要了。

（原刊於世界日報202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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