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爽症與自我救贖(上)──追思張經宏《摩鐵路之城》及其告別之書

張經宏2009年以〈壁虎〉榮獲第32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由評審季季贈獎。(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2009年以〈壁虎〉榮獲第32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由評審季季贈獎。(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中)2011年以《摩鐵路之城》榮獲九歌二百萬小說獎,由王文興教授(右)、九歌發行人蔡文甫(左)共同贈獎。(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中)2011年以《摩鐵路之城》榮獲九歌二百萬小說獎,由王文興教授(右)、九歌發行人蔡文甫(左)共同贈獎。(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第一本書《摩鐵路之城》(2011年5月)。(本報資料照片)
張經宏第一本書《摩鐵路之城》(2011年5月)。(本報資料照片)

那天是個平常日子。初夏的陽光亮燦燦的,沒有風,有點悶。

那天也如陽光底下無新事,卻總難免有些讓許多人震驚的大小事。

他者之事於我無涉,我記得的只是午後躍入眼前的幾個字──直至書寫的此刻,那震驚仍在腦海徘徊。

那天是5月15日,星期一,我照例睡到中午起床,照例先做運動,澆花,煮簡單的早午餐,也照例邊吃邊看手機裡的新聞。吃著,看著,一塊肉還沒嚼爛,叮一聲,阿發轉來「九歌文學國度」的公告:

將往事留在永恆的泡沫裡

—作家張經宏逝世遠行

啊,好痛,咬到舌頭了!

吐出那塊肉,放下了筷子。

兩個五四已成張經宏終生的鑄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舌頭仍痛著,皺著眉,瞇起眼,繼續往下看:

—「作家張經宏於5月5日凌晨在睡夢中安詳辭世,享年54歲,家屬已圓滿送最後一程。1969年生,曾就讀台大中文所碩士的張經宏,一生以文學為信仰和職志,……並以《摩鐵路之城》自上百件作品中脫穎而出,獲九歌兩百萬小說獎首獎。……」

啊,5月5日凌晨辭世,那不就是5月4日的深夜!我想起2011年的5月4日,在台北國賓飯店看到42歲的張經宏以《摩鐵路之城》獲得「九歌二百萬長篇小說獎」;那是台灣文學史上空前絕後的大獎,也是他創作生涯奪人耳目的榮耀之日。

然而,2023年5月4日,54歲的張經宏在台中神岡老家辭世了!

一前一後兩個五四,已成張經宏終生的鑄印。

而今年五四之前五日,他的新書《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剛由九歌出版。新書面世,卻成告別之書;凌性傑為這冊散文集寫的推薦序,扣準創作時間點,闡釋得尤為精到:

—「在剛剛好的時刻,以適切的語調,把想說的統統說出來,是寫散文最理想的狀態。…書寫的過程,把往日崎嶇一一篩選過,只留下自我與世界磨合的靈光,這是張經宏散文獨有的美,而且美到不行。書寫者有時現身、有時隱身,但他的視線始終充滿眷戀,虔敬地凝視已經消失的一切。……寫散文常遇到一些關隘跨不過去,有些事情但願自己知道就好卻又非寫不可。……邀請往日貼身相處過的人進到自己的文章裡,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當感官記憶盡情敞開,張經宏有他自成一格的用情方式,試圖將往事留在永恆的泡沫裡。……」

5月15日之後,我依循推薦序的脈絡細讀那些篇章,張經宏在書寫的過程中似乎已將《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擇定為他向人世告別的最後一書!—而這與他的第一本書《摩鐵路之城》,間距僅僅十二年!

台灣文學史上一首「不爽症」的輓歌

2011年,張經宏以《摩鐵路之城》榮獲「九歌二百萬長篇小說獎」時,我是評審之一。決審之後,我為《摩鐵路之城》寫的總評是〈不爽症—看見台中,也看見台灣〉。

如今,這總評彷彿成了台灣文學史上一首「不爽症」的輓歌。—思前想後,緬懷之餘,決定藉這首輓歌送別遠行的經宏。

一部怎樣的小說,值得獎金二百萬台幣的獎勵?

所有的文學愛好者或研究者,可能都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最可貴的文學本質是創作;它從來沒有統一的標準。即使文學獎設有反覆討論與多次投票的機制,最後得出的也只是最大公約數的結果;未必能讓所有人滿意,也未必所有人都不滿意。每位評審委員的素養不同,對文學的品味、見解各異,自然會出現偏愛與偏見的落差;任何國家,任何地區,任何世代,這個現象同樣存在。

至於獲獎者及其作品,能否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那是文學獎結束之後的另一個問題。

創下同類文學獎最高獎金的世界紀錄

如果純以獎金而論,歷史悠久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最高(2011年約為146萬美元),但其性質偏重累積性成就;名家如托爾斯泰、易卜生、波赫士等人也沒得過該獎,可見院士級評審也一樣有所偏愛與偏見。

至於獎勵單部小說的文學獎,目前以都柏林市政府1996年創辦的「都柏林IMPC文學獎」獎金最高(10萬歐元,約410萬台幣)。英國曼布克獎也備受矚目(五萬六千英鎊,約268萬台幣)。1903年設立的法國龔固爾獎,獎金僅50法朗(目前為10歐元);與龔固爾獎聲望相當的費米娜獎甚至沒有獎金,但二獎均地位崇高,備受推崇。美國的福克納文學獎,獎金一萬五千美元;國家書卷獎一萬美元;普立茲獎七千五百美元。日本的芥川獎與直木獎,獎金均為100萬日幣(約35萬台幣)。中國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老舍文學獎,2011年獎金已提升至五萬人民幣。2005年創辦的香港「紅樓夢獎」,獎金30萬港幣。2007年開始頒發的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100萬台幣…。以上這些獎,都是為了獎勵已出版或已發表的作品,獲獎的最大效益是作家聲望與作品銷售量提升;其延伸效益往往比獎金效益更為可觀。

在全球著名的文學獎中,僅有1975年設立的「海明威獎」是獎勵尚未發表的作品,獎金7500美元。「九歌二百萬小說獎」性質與「海明威獎」相同,但獎金高出八倍以上,可說創下同類文學獎最高獎金的世界紀錄。

—遺憾的是,九歌這個創紀錄大獎,只頒發一屆。

獎金的光芒迷失了部分寫作者的初衷

「九歌二百萬小說獎」,是九歌出版社創辦人蔡文甫先生為了慶祝該社成立三十年而創辦。因為獎金高且只頒發一屆,2007年1月宣布徵文辦法就備受全球華文寫作者矚目,2008年3月截稿共收到212部參賽作品。因公布徵文至截稿時間僅一年多,參賽作品水準參差,那一年的決審委員決定「首獎從缺」。蔡先生對此結果深感遺憾,立即宣布再次徵文,於2010年6月截稿,收到156部參賽作品,13部進入決審。我們五個決審委員(小野、施淑、陳雨航、彭小妍與我)也因而備覺責任重大;2010年11月中旬收到作品至2011年1月28日決審會議,兩個多月裡埋首「苦讀」13部作品近兩百萬字。

閱讀的樂趣之一是自由。已出版的長篇大多經過編輯把關,我們讀不下去可跳過幾頁或束諸高閣。對於未曾發表的參賽長篇,評審卻無法享有這樣的閱讀自由。我們的先期責任是被那些作品裡的文字綁架;必須耐心且細心的貼身於字裡行間,才能讀出其中敘述邏輯的優缺點;同時畫重點,寫註解,作筆記。

那兩個多月的「苦讀」,我時常陷入「這是哪一國文學?」的困惑。「全球化」浪潮不斷推擠,年輕的作者們跟著虛擬浩瀚的網路流行,寫了不少以外國人名為主角;看起來像西方小說,但人物與背景又曖昧不明。也許他們想跟隨「文學全球化」的腳步,卻首先失去了中文小說創作的「文學主體性」。

同時,我也感受到「200萬」獎金的光芒,似乎使得部分參賽者迷失了寫作的初心。為了角逐這項高獎金的榮耀,他們確實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的汲取西方暢銷小說的模式,或是大量編造離奇荒誕的故事情節,以為添加麻辣就能出奇制勝。有兩位作者把故事場景設在倫敦的精神病院;有一位則拉到北愛戰爭,從倖存的反抗軍後代寫到性侵、逃亡、亂倫與精神錯亂;有一位甚至把國共內戰期間周恩來的諜報員如何在重慶滲透到蔣介石身邊,寫到1949年以後又如何滲透到台灣的蔣介石身邊…。大時代、大主題、大事件、大場景,著墨如此之重,格局似乎不小,然而,它們都落選了;因為這些作者不止迷失寫作的初心,也和其他落選的作者一樣,都有寫作基本功不足的問題。除了最普遍的多不勝數的錯別字,還包括敘述情節與時代背景不符合邏輯,而且無法觀照全面,常出現小說人物的名字或身分前後不一等缺失。他們確實很會編故事,但故事在小說裡只像人身的骨架,如果沒有細密的血肉鋪陳,小說的生命就顯得薄弱且乾澀,突兀而索然。另外,敘述文字與人物對白沒有區隔,有些敘述文字甚至平鋪直敘猶如說明文,缺乏小說語言的節奏與層次;這也是網路世代寫手普遍的問題。

字數與內容是高難度的考驗

一部長篇應該多少字並無準則,從十萬至五十萬六十萬不等,隨各種題材與各人才情而異。九歌這項徵文,字數限10~15萬字,對部分寫作生手仍是高難度的挑戰。他們原先構想的故事骨架也許只是5萬或6萬字的規模,為了達到徵文規定的字數,只好以AB對照組或上下兩部曲的方式編造更多荒誕情節,並且賣弄許多從網路移植來的偽知識、偽理論;好像作者本人無所不知,而其筆下人物都是理論大師……。

凡此種種,使得那些拼貼或混搭的小說彷彿灌了水;虛胖,鬆垮,蛇足,不時出現閱讀障礙。這次最後入圍前四名的徐嘉澤《詐騙家族》、周立書《口袋人生》、陳栢青《小城市》,也和其他未入圍作品一樣,多少都有類似問題。我們五個委員在決審會議時已分別就此提出意見,請主辦單位建議作者刪改補強;日後出版時,相信將更精練可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