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是否等於「不在」?——《穿越意識界》

穿越意識界》是丹麥導演費伊・安堡(Phie Ambo)探詢宇宙與意識本質的紀錄片,其間探詢了哥本哈根大學波耳研究所的科學家們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旅程。電影一開始,先以簡明的圖文來呈現物理學上重要的雙狹縫實驗,這實驗展現了微觀粒子之作為波與粒子並立的二象性;可另一方面,當引入觀察者,則測量本身將造成波函數塌縮,單一結果取代了原本的諸種可能性。

受量子力學啟發的導演,思考著是否可能迴避觀察者效應,在此一規則下拍攝影片?她想,如果觀察者的介入會讓簡化世界的「真正」面貌,那麼是否有一種規避或刪除觀察者的方式,能讓攝影機捕捉到更多,有更完整的其所記錄題材的樣貌?於是,費伊・安堡給自己制訂了一些規則,比如不去規劃拍攝旅程、參與拍攝計畫的人必須是主動來聯絡她,或由其他參與者邀請加入,影片中出現的人物應當完全基於機遇⋯⋯等等。

一般紀錄片多半需在創作起點就有縝密的安排,努力在蕪雜現實中排除雜訊,勾勒出更清晰的邊界,由此讓鎖定的事項得以被更清晰地揭露或浮現;相較於此,《穿越意識界》確實是抱著更敞開與任意的態度,紀錄片中也以點線面的圖示標誌了作品本身的骨架是任隨一個對談者將之帶到下一個對談者。換言之,整部《穿越意識界》期許這作品最終涵蓋到的,除了是作者在起點已有的視野與生命幅度,甚至要能揭露某種與某個程度的真相,而這一切是抱持此一創作設定才帶來的結果。

「逗馬宣言」是電影史上的重要運動,但象徵性意義比實際上大得多
「逗馬宣言」是電影史上的重要運動,但象徵性意義比實際上大得多

這套哲學讓人想起1995年由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和溫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等導演發展出的「逗馬宣言」,他們又稱之為「純潔誓言」,指為了要讓電影夠為純粹,必須遵守一系列規則,例如不可以外加道具和布景、音軌不能另外錄製(如不能有配樂,只有拍攝當場播放的音樂)、不能另外打光或濾鏡或光學處理、電影不能包含虛假行為(如不能出現武器和謀殺)、不接受時間與空間上的距離⋯⋯。其中,有一條是「攝影機必須是手持的」,而這並非如同我們現在看手持攝影機是追求特定的現實感或節奏,而是因為「電影不能發生在攝影機存在的地方」;換句話說,是先有一個地方發生著故事(即「電影」),攝影機只是將此捕捉下來,而不是預先考慮到一個地方去置放攝影機、由此安排方向等。順著下來,也可理解此一宣言當然包含了創作者不可署名。

「逗馬宣言」是電影史上的重要運動,但象徵性意義比實際上大得多,因為事實上甚至無法存在一部真正(能夠)完全遵守的電影,例如發起人溫特伯格在當時拍的《那一個晚上》(The Celebration, 1998),作者承認曾為拍攝考量掩去一扇窗戶,這之於該宣言可是犯規的,如此一來已損傷了宣言所稱的「電影的純粹性」。

如何撤除一切的「看」,卻依然能有「看到」成立?
如何撤除一切的「看」,卻依然能有「看到」成立?

當《穿越意識界》從一開始就宣布「對抗觀察者效應」是拍攝的初始設定,我亦是困惑的:如何撤除一切的「看」,卻依然能有「看到」成立?

耐人尋味的是,想從宇宙基本法則來思考意識本質的導演費伊・安堡,當她由她所說的順隨展開去推進紀錄片的拍攝,我們從電影看到的卻是非常切題而一致的討論脈絡:從心胸開放的量子科學家,到與死者溝通的靈媒,到有超自然經驗的藝術家兼科學家,到整個「能量棒」神奇事蹟;在作者阻絕自己介入與使力的情況下,作品展開往她不曾觸及的未知領域,卻絕非紛雜散落,反而是相互對話、相互確認到一種,其實就是「吸引力法則」會有的結果。

說「不做」或「不在」,卻終究是換種方式的更深刻進駐吧?
說「不做」或「不在」,卻終究是換種方式的更深刻進駐吧?

「吸引力法則」似乎回應了紀錄片試圖提出的觀點,即是意識是一種流動且具有自己能量與頻率的事物,可另一方面,這不也恰恰反駁了紀錄片創作初始的設定,即是「沒有觀察者/作者」?⋯⋯如果沒有個錨定的起點、沒有在那裡的結實意念,如何啟動由此一點上透出的特定吸引力及其匯聚?

所以,說「不做」或「不在」,卻終究是換種方式的更深刻進駐吧?比如訪談鎖鍊的第一個人,當他接受這個計畫,在此一題目的回應和引介上,不其實已「注定」了他將連去的「下一個人」嗎?如此,則這個「作者未介入」的展開,作者真的「不在」嗎?還是她的興趣、她的意念、她討論與發問的方向,俱是強大的存在,足以引導整個尚未浮現的旅程,朝特定、甚至唯一的方向展開呢?

最起頭那種對追求純粹、追求絕對真實的渴望,這在每個時代、每個領域,原來都是那麼難以彌平的焦慮。
最起頭那種對追求純粹、追求絕對真實的渴望,這在每個時代、每個領域,原來都是那麼難以彌平的焦慮。

《穿越意識界》的許多內容其實有點像那類引科學來「背書」的超自然論述,有時且讓我覺得「科學家」似乎對於實驗、「實證」的追求,原來可能超過對邏輯的講究,而那些遠在螢幕彼邊的「實驗證明」或「真人實例」,到底很難有足夠的說服力。但讓我覺得有趣和深思的,卻是在最起頭那種對追求純粹、追求絕對真實的渴望,這在每個時代、每個領域,原來都是那麼難以彌平的焦慮。

我們活在「看到」之中,並意識到這不過是「看到」、而非真實,所以我們試著撤除觀察者、作者、攝影機。然而,或許用來「看」的,其實不是眼睛和行動,而是心。當你的心,向著哪裡,你就已經介入了。你的心越堅定強大,方向就越確鑿,往那方向前去,你只會得到那個方向會有的東西——你不需要看。你在這裡,你就已經看到了。你看到的,是你已經看到的。

是的,或許觀察者真會造成現實塌縮成單一可能,但當某一塊現實的塌縮與否,引你關切,則你已是觀察者了,而現實已經塌縮。

我們活在「看到」之中,並意識到這不過是「看到」、而非真實。
我們活在「看到」之中,並意識到這不過是「看到」、而非真實。

《穿越意識界》
When You Look Away

Giloo 線上特別獻映|14 天 免費觀影
全片觀看網址:http://bit.ly/2X3Yf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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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黃以曦

影評人,作家,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