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不看、不說——身障者被消失的性權

文/葉詩妮 郭嫚容 洪郁雯 王達(台大新聞所學生)

「媽媽一開門看到就說,你已經早產了,我們把你照顧成這樣子,你是不是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把自己再弄成這麼弱!」這是傑明(化名)第一次自慰被「抓到」,聽媽媽這麼一說,他感到羞恥,為了不再被發現,他決定退到廁所。

攝影余志偉
攝影余志偉

廁所空間小、隱密,對從小全盲的傑明來說,伸手摸一圈就能確定周遭狀態,原以為在裡頭很安全,沒人會來打擾,水一沖就可以清理乾淨,也不擔心弄髒被發現,但這個「新天地」並沒能維持多久。

一接到妹妹告狀廁所有怪味,媽媽馬上警告傑明:「你不要再這樣玩弄你的器官了,你這樣會讓妹妹不敢去洗手間!」傑明聽了除了內疚,更感到驚訝,因為他從不知道精液的味道這麼重,也因為眼睛看不到,無法確定是否有沒被沖掉的精液殘留。這下,連廁所也不安全了。

今年27歲的傑明,出生時因為早產住進保溫箱,意外被濃度過高的氧氣傷到眼睛,導致雙眼全盲。開朗的他看似融入明眼人的世界,不過一聊到「性」,樂觀和幽默感卻無法掩飾他的尷尬和緊張。在學校,男同學聚在一起談性和自慰,都笑傑明不懂;聽朋友聊約炮軟體,就算曾想「壯膽一次」,也都因為害怕被騙不敢使用。傑明最後選擇壓抑自己。

但2014年初,同學傳來一則關於「手天使」的訊息,讓他被壓抑的「性」找到了出口。

手天使:推動台灣身障性權

一講到「手天使」,許多人會聯想到免費自慰和「正妹幫你打手槍」的新聞,相關報導下的留言討論也多是帶著有色眼光的言語調侃。儘管面對社會質疑,身為台灣目前唯一一個性義工組織的手天使,仍抱持著倡議為主、服務為輔的精神,希望藉由提供領有重度殘障手冊的肢障者與視障者自慰協助,讓社會各界正視身障者性權,並呼籲政府完善相關的福利制度。

手天使的重要幕後推手鄭智偉與患有小兒麻痺的黃志堅(Vincent),因為長期關心、參與同志與障礙者相關運動而結識,多年來兩人一同並肩奮戰、彼此勉勵。2012年,他們受到被譽為第一本關心身心障礙者性需求的報導文學《性義工》,以及電影《性福療程》(The Sessions)的影響,開始萌生創辦台灣同志身障者性權組織的念頭。但認識Vincent才短短幾年,鄭智偉就發現患有小兒麻痺的他從早期使用拐杖,到現在只能依靠輪椅行動,意識到身障者進入中年後的身體損耗速度比常人更快,想一起試圖翻轉社會對同志與障礙者身份雙重污名化的行動,不能再拖了。

2013年,手天使於焉成立。

雖然最初的服務對象只有男性同志,但隨著申請者數量的增加,手天使服務對象從男性擴展到女性,從同志到多元性別群體。截至2017年底,手天使已經有超過70人次的申請,服務了18位身障者,其中包括17名男性與1名女性。

只要符合申請條件,都可以在手天使網站上填表申請。接案義工聯絡訪談後,會針對特定障別與個人狀況制定相應的服務方案。服務當天,會有行政義工協助申請者到達服務地點,最後由性義工進行服務。從開始面談到服務結束,整個流程至少需要2個月。由於手天使志工有限,加上審核過程謹慎耗時,一年70多位申請者中,最多只能服務6~8位,其他的申請者只能慢慢等待。

(製圖/葉詩妮)
(製圖/葉詩妮)

在國外,有不少國家(如日本、美國)已成立為身障者提供性協助的組織或制度,但依照目前台灣《刑法》《社會秩序維護法》的規定,手天使面臨很高的觸法風險。台灣性交易僅在性專區內合法,而目前未有任何一個地方政府設置紅燈區。為了確保受服務者的自主意願,手天使在服務前後的面談中,會錄音記錄受服務者的感受。另外,為避免有任何對價關係而落為性交易或性侵而觸法,提供免費服務的手天使義工,連被請一杯茶都不行。

Vincent也曾經擔心會被逮捕入獄,「我們一直在走法律邊緣,一直不斷快要踩紅線,但我們要來看看,政府會怎麼對待我這個倡議殘障者性權的殘障者。」但他很清楚,如果沒有人願意踏入這塊禁忌之地,障礙者永遠擺脫不了這道枷鎖。

因為資源有限,每一位身障者最多只能申請3次服務。手天使反對社會大眾用同情的態度看待身障者的性,他們更想傳達「性應該是身障者的基本需求與權利」,每一個成功接受服務的申請者都在行動上支持了身障性權的推動。

出於對身障者的尊重,手天使也加入了「拒絕」機制,當申請者與性義工見面時,他們可以隨時拒絕彼此。Vincent認為,「因為障礙者有太多被別人安排和決定的經驗,手天使希望尊重他們選擇的權利。」

「生病」的身體

身障者及相關聲援團體5月5日上街頭遊行爭取自身權益,訴求「障礙者進行性交易,娼嫖均不罰」、「落實各類情慾空間的無障礙環境及友善平等之對待」、「保障獨立生活空間,才有更多情慾的可能」、「性平教育、性教育與家庭教育都必須包含障礙者觀點」。(攝影/余志偉)
身障者及相關聲援團體5月5日上街頭遊行爭取自身權益,訴求「障礙者進行性交易,娼嫖均不罰」、「落實各類情慾空間的無障礙環境及友善平等之對待」、「保障獨立生活空間,才有更多情慾的可能」、「性平教育、性教育與家庭教育都必須包含障礙者觀點」。(攝影/余志偉)

「性」在東方社會本就是個禁忌,特殊教育體系將身心障礙者特別分隔教學的隔離式教育,讓大眾對身障者的想像與認識更是匱乏。身障者當中區分了許多不同的障別、成因和程度,如必須依靠輪椅行動的原因有可能是小兒麻痺或脊髓損傷,視障者對光線和影像也有不同的感受,但社會總是簡單的將所有身障者的身體視為「生病的身體」。

為了照護方便,許多身障者一直到成年都還和父母親或照顧者睡在同一個房間,在失去隱私的空間裡,「性」變得更困難。手天使的受服務者中,就不乏自慰或看色情片被家人、看護撞見的經驗,他們不是被痛罵一番,就是被認為骯髒、噁心。患有重度腦性麻痺的珊珊(化名)第一次向家人開口說想買情趣用品跳蛋時,媽媽氣得不願跟她說話,而爸爸則希望她不要「胡思亂想」:「和尚、修女都可以忍住(自己的情慾)了,為什麼妳不行?」

台大醫院醫師呂立表示,大腦是人類最重要的性器官,無論是性慾望還是性高潮,都是從大腦發出訊號,所以只要一個人沒有腦死,性慾就是無可否認的存在(註);縱使是下半身癱瘓、性器官失去知覺,也不代表沒有性慾或不能達致性高潮。

「生病的身體」不僅自身的慾望無法被想像,就連被慾望的可能也被剝奪。

手天使性義工阿空對此有深刻體會。他在第一次進行服務時,內心就十分掙扎。他認為身障者比其他人更懂得察言觀色,深怕自己還沒有做好接受不一樣身體的準備,流露出的神情會讓身障者覺得不舒服。阿空說,他和大多數人一樣,也喜歡六塊肌和人魚線,在這樣的審美標準之下,身障者的身體就被歸類到不可慾望的那一塊,也讓他們無法對自己的身體產生自我認同,甚至連身障者的伴侶都被冠上「慕殘」的污名。

每個人都有對愛的憧憬,身障者也有愛與被愛的想像。一個牽手,擁抱和親吻對非身障者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對身障者來說卻是遙不可及。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許多身體上的接觸,但這些接觸都是與照護相關,例如洗澡或換衣服,從來不是出於情慾和愛。性義工阿空認為,情慾是一種相互關係,為了讓身障者感受身體的愛與被愛,他在服務身障者時,不僅會撫摸身障者,也會將身障者的手放到自己身上,讓身障者觸摸自己。

女性身障者更易陷入雙重困境

女性身障者更容易受到雙重束縛與困境。(攝影/余志偉)
女性身障者更容易受到雙重束縛與困境。(攝影/余志偉)

社會對性別責任的想像,也成為束縛身障者的腳鐐手銬。手天使接案義工劉于濟(小齊)每次問起申請者是否會主動開展親密關係時,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我們這樣的人,誰會看上我們呢?」

這類說法在身障者間其實並不少見,許多人在他們情竇初開的時候就被家人以「不要耽誤別人的幸福」或者「你這樣很容易受傷害」的理由勸阻、禁止。男性身障者擔心無法符合社會中照顧家庭的角色,女性身障者又認為自己沒有持家的能力。社會對性別的期待重重地壓在他們身上,有些身障者甚至因此失去交友的勇氣。

身障者的性面對重重困境,女性身障者更為壓抑。手天使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的女性受服務者美女(化名),提出申請時已經45歲,一般女性在這個年紀早已對性有認識與經驗,但美女卻連陰道的正確位置都不太清楚。不只對自己的身體認識有限,許多女性障礙者更被迫拿掉子宮,以解除月經帶來的麻煩、避免被強暴懷孕,這個情況在女性智能障礙者身上更為常見。

鄭智偉在擔任特教老師時就遇過一位智能障礙女學生突然請假,一問之下才得知父母要帶她去做子宮摘除手術。鄭智偉說,這聽起來很不人道,但卻也能理解父母擔憂女兒被強暴,或不懂得避孕、生下孩子後在照顧上的煩惱。更多內容請看報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