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海忘了你3

住在頂樓加蓋的違建裡,但都市只有永遠弄不清入口跟出口的溼淋淋小巷弄,用鐵窗搞自閉的斑駁舊公寓。捷運的地下動線,比黑夜裡的底棲礁岩還複雜。在城市邊緣,很容易碰上一座郊山,有了山腳,但不會知道海灣在哪;有起點,但沒有奔跑的終點。

沒有涼台,沒法發呆看太平洋洶湧整夜。

我們在這裡吃東西也不習慣。都市人喜歡豆腐鯊,吃曼波魚,稱讚清蒸美味膠質佳。但,這些都是我們不吃的魚,達悟人不射獵大型鯨、鯊、豚,夏本馬力歌歌常說,捕大魚給長輩吃就是詛咒他們去死;但,這只是禁忌的反面詞──長輩不希望子孫冒凶險跟大魚搏鬥。曼波魚很美啊,划衝浪板經過時,我最喜歡看牠們仰躺海面的模樣,愛曬太陽的都是善良的孩子。

有一次我跟米潘潘迷路在捷運地下街,來回錯過好幾站了。米潘潘說,我們跑回去吧。兩個達悟人在台北秋夜裡迷惘狂奔,兩頭鯨在中山北路上震動成炫風拍岸。

米潘潘每天糾結在碼錶數字裡。他的跑程課表很無趣,要不是持續增強式負重訓練,就是深跳、大步跨越跳、欄跳,每天跳台與木箱上單調操作,跟隻青蛙沒兩樣。沒辦法,講求科學式訓練的教練說,米潘潘的起跑加速太慢了;通常起跑蹬離踏板後,二十公尺處會達到最快步頻,只好重複訓練爆發力。

我倒是到處自得其樂。畢竟我真有原住民身份,又喜歡外邦人的華文,勉強還是可撈上公立大學。我在班上也交了很多好友。像布農族的達海,高大似台灣黑熊,上課常自己在座位上揉山羌腹皮,林口附近郊山也成了他夜晚散步的動物園。還有賽夏族的豆小羞,她邀我十二月要去南庄矮人祭,體驗靈魂出竅。矮人?出神狀態?多虧來北部認識這些好朋友,我才認識了「原住民族」。

但我還是最喜歡跟阿美族的馬耀出去玩。同樣都是海洋民族,跟Amis一起常常就是舉行同胞盛宴的港覺;國農鮮奶搭保力達,哼美麗的稻穗唱東清村三號,一起一起的歡唱比一個人的歌唱來得更美好這樣。有時馬耀會邀我跟他們一起去上工,我也不缺錢,神父給了我基本供應;但馬耀帶我認識了男模、做家、拔釘公主,還有天啊神聖的木師。木師就是sayho(師傅),阿門!後來我也爽快叫他saye(師耶),他是工班的模主,就是老闆。saye對我很不錯,大部分的日子都是滿工。偶爾忙時,還要我們去別的工地幫忙,阿美語叫mala-paliw,換工的意思。

saye會拜託我去處理建築底層的板模。有種結構叫筏式基礎,用鋼筋打進很深的地下,再用船筏一樣大的基礎板連結樑柱結構。saye一直讚美我是潛水高手;拆板模時,水全流進來,而且木板模一拆掉,就會全面漂動撞擊。但潛水高手無論釘子如何扎過來,板模如何撞,都能在泥水漿中愜意游動。雖然這種錢真難賺,而saye只要涼涼在上面喊聲就行。

有一次我拉了米潘潘,要他趁訓練空檔一起去小賺酒錢。那是在信義區高樓的建案。走出電梯那一刻,我真看呆了,101貼近我鼻尖高聳入雲,四周霓虹看板,M Hotel、Bellavita百貨,雖然還是比不上珊瑚礁岩的五顏六色;但繁華的時尚中心,我們「就這樣」來到了時髦的東京?只是,那一刻我腳下堆滿了雜亂的鋼筋板模,每一腳踩的都是泥水濘。城裡的光害嚴重,太難看到天空的眼睛了。

米潘潘酷酷地轉頭問我:「這裏會下雪嗎?」

年末,米潘潘高三最重要的一場比賽,第八名。冬季溼雨,在體育學院的小巨蛋裡,高級柔軟的人工跑道,他從沒有過這樣舒適的比賽環境。但他從來沒有跑得這麼爛。

「都市人怎麼會跑得比野人還要快呢?」賽後他只說了這句話。

第一學期結束後,冬天,我們回到小島。雖然很快就跟上姊姊,回到激烈的衝浪運動裡。但島上的氛圍已經慢慢轉變。

在kasyaman(飛魚迎接月),正舉辦祝福羊群節,席馬布蘭駕駛機動船在海上大聲播放流行歌,隨手把酒瓶丟到海中,一個叔叔生氣說:「abo rana o makaniaw?(沒有禁忌的問題了嗎?)」。

大家似乎都可為所欲為了?有人在棄穢地上蓋民宿。都要飛魚季了,仍有族人帶著觀光客下海潛水,打撈底棲魚種。月升他們去棋盤腳樹林裡夜觀,說要看角鴞。那麼多的惡臭都是為了鈔票?超商來了之後,夏本馬力歌歌再也無法在雜貨店賒帳;賒帳是島上人數十年來心照不宣的感情。雖然,貨幣早已進來好多年了。

paneneb(二月),一年一度的mey vanwa(招飛魚祭)開始了。前三日,馬力歌歌家族漁團團員,包括神父及我們兩位都共宿一屋,製竹血筒、編帆布、削好曬魚架。招飛魚祭當日清晨,眾人著盛裝,攜小公豬、雞來到部落灘頭。夏本馬力歌歌以刀割雞頸,將血灌入八芝蘭竹竹管中。神父戴金箔著銀帽,走到眾人的面前,說:

acme kamo a apapaz no aryis a miyaganeganegez do evek namen

(但願你們如潮水浮游生物,在我們的沿海生生不息)

每年聽到歐洲腔的達悟語祝福,我都為古老祭儀感動不已。三歲時,神父攜米潘潘的小手來到小島,帶來我一輩子最珍貴的朋友。禮成後,神父將禮刀遞給米潘潘。轉換瞬間,一手沒接好,金屬製品落空掉到地上。空蕩蕩的敲擊聲,所有熟悉禁忌吉凶的長輩都轉頭停下了動作。(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