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心

友人不談心。他從不回答抽象的問題。從前我們天真如一件新衣。生活裡只有厚重的精裝課本、蘭蔻保養品、植村秀泡沫隔離霜、西門町電影院、Levi’s二手牛仔褲、W&LT上衣、Ralph Lauren的毛線衫、Hard Candy指甲油。他閒時便洗車、擦車,將兩臺摩托車保養得極好,鍍鉻零件總是不沾一點灰塵的發亮。那時候,世界閃著糖果的色樣,散發CK One的柑橘清新調香氣。

再見面,已倏忽許多年。那陣子我煩惱於造出來的字不如所想,我希望它抖擻張揚,它卻眠軟如一隻午後的懶貓。無論我朝它怎麼吹氣鞭打,它始終不動,有自己的決定。有人說,當你對所寫不感到興趣的時候,不要糾結在內容,去玩新形式。我前一日方被這句話鼓舞得興奮莫名,去超市的路上腳步輕盈。才過一天,便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不過是形式而已。自我分裂,互相不賞臉。我每日寫,也每日不開心。

我想說這些。也想說說那些離開依附的組織之後,有時會有一種輕飄飄的、如夢似幻的、不踏實的感受。上班時當然會遇到各種挫折和打擊,但也因為如此,非常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被譴責時、被質疑時、被誇讚時,那些言語和視線都明確的有指涉的對象──你。主詞與受詞絕對分明。憤怒是具體的、衝突是具體的、慶祝是具體的、吃飯是具體的,還有加班、討論等等皆然。和夥伴一起動腦是具體的,在會議室白板上寫下ideas、互相吐槽或辨認出其中的砂金是具體的、提案過關是具體的、比稿贏了是具體的,得獎與飛機稿都是。印出的稿子、裱好的參賽稿、整理好的Keynote、拍攝的影片,都是個人意識不斷與其他人碰撞的成果,體感強烈。

自組織、團隊、客戶、頭銜當中抽身而出,寫作只需要一張桌。同樣的,也只能有一張桌。人情、買賣、關係,在這張桌上不存在。以致於寫著寫著,我也懷疑自己的存在。

喂,有人在嗎?我朝自己的內裡喊。

當我說起這些奇怪的感受時,他說,等一下去吃四神湯。

我想起來,他對小吃美食一向很熟稔。順著問起哪裡有好吃的雞肉飯,還有,從前那家可無限續下水湯的,又是哪一家?他即刻一一列舉且加上心得,再丟出Google地圖。明明確確。我抱怨前幾天特地去吃的大閘蟹一點也不香,馬上得到了老饕級回覆:天還不夠冷,再等等。向他推薦了私心喜愛的甜湯店,隔兩天便收到甜湯本人的沙龍照,霎時無比想念那飽滿不破的紅豆與花生,與總是煮得恰好的湯圓與脆圓。

我暫時忘卻那些摸不出頭緒的念頭,問些明確的事情,比如說,去年夏天他們去哪裡旅行。他們去了夏威夷。他沒說他在通往火山口的山徑健行時得到什麼啟示,但告訴我,他們租了兩臺紅色的愛快羅密歐敞棚跑車,迎風駕駛,舒爽無比。我可以想像停在租車行門口的車,也許鍍了膜、也許打了蠟,陽光在車身上銳利地劃了一道反射光芒。

服務生來點餐,他仔仔細細地問了豆子產地與風味。手機叮叮響,他讀了訊息後說,他先前託人買雪茄,對方正在機場與他確認品項。接著歡欣地講起一款需要五到十年熟成時間的雪茄,以及其中的可可味、烤土司味、皮革味和奶油味。我感覺到他「選物」的愉悅。當然,煩惱也是有的。有陣子他密集地分享雙北各處的房價,佐以嘆息。

在房仲的範圍裡,一幢房子的標準說法,也是一個「物件」。

友人不談心。但他願意走很多的路。

我勸自己離開電腦,我說,想去萬華走看。我心中想的是沒有目標的慢慢晃蕩,沒多做功課,只隨意說了幾處地方。碰面後,他大步走在前頭,簡直如獵犬般直奔目標,直直領我去買苦茶、去到老宅咖啡廳、市場裡的藝廊、還有冰果室,兼以詳細說明附近的地理位置與民情。他已作好計畫,要帶我去品嘗他自己的必比登名單。遇上店的公休日,他比我還扼腕。但立即收拾好心情,轉往他處覓食。

你很熟?我問。像聽見了什麼奇怪問題,他雙眉揚起,我以前混這裡的耶,他說,腳下的步伐沒有變慢。

我不記得呢。細小的汗珠從脣上冒出來,我快步跟上。

龍山寺裡,銘黃豔紅鮮綠的巨大祈福燈籠在屋簷下輕輕搖擺。行至捷運站附近廣場周邊,婦人熟練地發送明牌報紙,聚集的人群熟練地接下。上頭記載明確的指示,02、12、22,17、28、33,以及更多更多的數字。

友人不談心。煩惱不被回應,也就像朝虛無的空間發球。無論施予的力量有多大,也不會反彈。

原來這題可以這麼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