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終究太離譜了:當歐克秀成為新保守主義的靶子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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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育和

2003年,克里斯托(Irving Kristol)發表了〈新保守主義的信仰〉,這篇宣言式的文告匯聚了他幾十年來對於時代變遷與政治處境的觀點,奠定了他「新保守主義教父」的智識地位。然而,克里斯托宣言的言辭砲火所瞄準的,首先卻不是教條化的進步啟蒙理念,而是上一個世紀在大西洋彼端,被奉為當代保守主義代表人物的歐克秀(Michael Oakeshott),看來,宣言的意圖並不是另類現代性這個保守派的基調,而是「保守主義」與「新保守主義」之辨。

告別青春的保守派

歐克秀用〈身為保守派〉一文極為生動描繪了保守主義,或者說一個保守主義信仰者的氣質,它遠遠不是信仰或學說體系,貼切比喻的話,它像是對於年少輕狂的告別,歐克秀說每個人的青春都像是一場夢,「一種快意的瘋狂、一種甜美的我爽就好」,一種對於凡事都感覺太離譜了的,保守派的氣質最終是告別「我們期待把自己的夢加於其上」的政治氣質。

保守派抗拒的是把政治,把權力當作推行變革的手段,不比輕狂的年少,公共的權力從「並不始於夢想另一個不同或更好的世界」,政治的治理是完全消極的活動,它必須放棄一切指導教育人民,讓他們更好更幸福的想法,否則,就很容易腐化。

相較於保守派更傾向維持現狀,然而這並非守舊,如果改變勢不可擋,那麼保守派也不抗拒改變。歐克秀的保守主義看來像是末人時代的妝點,顯然不宣揚革命,也不發動對抗自由派的文化戰爭,而自有一套解釋基進變革何以不必要的說法。保守主義對時代的精神性預設是頹圮(decadence),秩序或者說文明是一種稀缺資源,但是生產這種資源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消耗與摧毀卻很容易,特別是沒有受到任何教化的個體,保守派之所以寧願維持現狀是因為他們對秩序或文明是敬畏的,用T.S. Elliot的話來說,秩序是「恆久之物」(the permanent things)。

因此,保守主義自反思法國大革命之初,就注定了其左支右絀的命運,由於文明資源的生產與消耗之間的不成比例,幾乎所有列名保守主義萬神殿的思想家,都難免有種時不我予的悲愁。

然而,克里斯托與他的新保守主義並不打算這麼消極,過去的「保守派」氣質卻遠遠不夠,更偏好維持現狀固然排除了基進變革的可能,但同時,也會失去對抗邪惡的道德勇氣。

民粹化的新保守主義

帶著一點扭曲托克維爾的色彩,克里斯托在自己所在的美利堅新世界,找到了挽救世界之頹圮,挽救保守主義之消極的契機。他說一個自滿的歐洲人,一定會對於美國學童背誦《效忠宣誓》,在職業或業餘體育競賽前唱國歌的種種現象,感覺到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前現代」感,然而,正是這種強烈的愛國情感,讓美國有別於世俗、放縱與「物質主義化」的歐洲。

歐克秀的保守主義認為一個保持現狀,徐圖變革的世界,就是世界最好的樣子,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一些無法容忍的惡,要麼是必然的惡,要麼是已經預設解方,總之不會太離譜了,而對克里斯托來說,這種消極態度遠遠是不夠的,還需要直視這些惡,還需要某種積極的引導。其結論不言自明:保守派的哲學是不夠的,只有一種類似宗教的激情,才能夠指引前路。

美國近乎虔誠的愛國熱情,作為一種「平民的宗教」(civil religion),是保守主義最欠缺的一塊拼圖。克里斯托對於冷戰的對抗有一種近乎唯心論的解讀,他認為美國大眾之所以敵視共產主義,最主要是因為蘇聯是一個「無神論沒有上帝」的國家,蘇聯最後的瓦解或許出乎社會科學家意料,但對於虔信上帝力量的一般美國人來說,單純只是暴政必亡。

也就是說,保守派如歐克秀對於時代的診斷或許是對的,但對於敵我的(不)設定卻是錯的,保守主義的左支右絀是自我設限的後果,新保守主義遠遠不需要如此守勢,它有能力說服知識分子乃至於一般大眾,現代世界最本質的問題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權力過度的法西斯主義,新保守主義的對手或者敵人,從來不是海耶克筆下,那國家干預或社會主義的通往奴役之路,而是失去信仰因而虛無化的自由主義本身。

自由派對道德墮落無動於衷,但宗教式的激情,人們對於犧牲與服從的熱情,卻是保證社會健康的唯一手段,抵禦自由主義世俗化虛無文化的最後堡壘。這是克里斯托瞄準歐克秀的主因:笨蛋!問題不在政治,也不在經濟,而在於道德。

這個世界終究太離譜了

於是就可以理解,克里斯托對於法西斯主義崛起的奇特詮釋:其本質上是人民群眾對於「基進的空想理性主義」激烈的本能性反抗。自由派的思想氣質自始就對廣大群眾的本能情感抱持敵意,歐克秀式的保守派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們也繼承了這個對手陣營的惡習,而在克里斯托的宣言中,大西洋彼岸重生的新保守主義決心捨棄這個菁英惡習,他對新保守主義的定位是「群眾運動」,不需要知識分子的高深論理,不需要政黨與政治家的建制力量,相反,它望風披靡,「民粹保守主義」是個看似矛盾的組合,肯定讓歐克秀皺眉的用詞,而在克里斯托,這正是新保守主義的底色。

克里斯托所擘畫的美式新保守主義,徹底放棄了「寧願接受世界不完美」的保守派哲學,或許是無意,也可能是刻意,它接受了保守主義誕生之初所抗拒的基進啟蒙信仰:一種重新清整這個太離譜了的世界是可能的。

新舊保守主義對於自由派或進步派自然都是不認同,但此一看似保守主義內部茶壺風暴的思想正朔之爭,激烈程度卻更甚。擁護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對於新保守主義的批判,往往在於其執著於武力優勢、單極地位的冷戰思維,事實上,新保守主義並不窮兵黷武,而是認定自由市場的擴大無法以和平的方式進行,只有通過借助武力的集中使用方能完成,後冷戰時代的世界不是和平時代,而應該是鐵與血,重整道德秩序的時代。

畢竟這個世界終究太離譜了。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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