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走走》從BBC紀錄片,看帝國夾縫中的阿富汗兩百年

文/沈意卿

2002年,羅利‧史都華(Rory Stewart)徒步走過剛被美國入侵的阿富汗,整整36天,以每天40公里、每日走8小時的速度,橫越阿富汗最與世隔絕的山區,進而完成他穿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及尼泊爾的六千里壯行之旅。此時,之前不讓他進入的塔利班政權仍散落在某些地區,獨身上路的他得以親身體會與了解阿富汗當地人對塔利班和各國入侵者的看法。這段經歷,他後來寫成《走過夾縫地帶》(The Places in Between)一書,獲得諸多文學及媒體推薦獎項,也被美籍阿富汗裔作家、​​《追風箏的孩子》作者 Khaled Hosseini 推薦為了解阿富汗必讀的一本書。

羅利·史都華在《阿富汗:大博奕》闡述阿富汗200年歷史。(取自BBC)
羅利·史都華在《阿富汗:大博奕》闡述阿富汗200年歷史。(取自BBC)

羅利·史都華在《阿富汗:大博奕》闡述阿富汗200年歷史。(取自BBC)

羅利‧史都華是英國人,在香港出生,馬來西亞長大,在英軍短暫服役後,加入英國外交部。先後在印尼大使館、南斯拉夫及蒙特內哥羅(中港譯:黑山)工作的他,在2012年的BBC紀錄片《阿富汗:大博弈》(Afghanistan The Great Game)中,用老帝國的眼睛,以史為鑒,訪問了當年的俄國軍人、CIA探員和阿富汗市民,闡述了英國和俄國,以及此後二十年的美軍,如何被驕傲與恐懼驅動著進入阿富汗——這塊「帝國的墳墓」。

英國的淒厲撤退與阿富汗的第一次現代化

大約170年前,也曾有一位探險家、外交官冒險徒步進入阿富汗,幫助大英帝國認識阿富汗,也成了歷史上第一個阿富汗專家。但他沒有史都華這麼幸運。

還在十九世紀初期的阿富汗,只是俄國與英屬印度中間的一塊地,兩個帝國對它貧瘠的土地與生活在此的人民並無興趣,卻彼此都擔心對方的動態。英國尤其忌諱俄國會進攻印度,於是在1831年,出色的蘇格蘭探險家、外交官 Alexander Burnes 一個人徒步走進凶險的未知國度,靠著直覺和善意一路穿越,研究當地的民情與政局,將其經歷寫成了遊記。這一次探險家的穿越,驚動了原本就堤防著英國的俄國,他們也開始派人進入荒地。兩個帝國相互較勁,結果,英國下定決心出兵入駐阿富汗。

Alexander Burnes半身肖像畫(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Alexander Burnes半身肖像畫(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Alexander Burnes半身肖像畫(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1832年,Alexander Burnes手繪的巴米揚大佛像(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1832年,Alexander Burnes手繪的巴米揚大佛像(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1832年,Alexander Burnes手繪的巴米揚大佛像(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了解民情的 Burnes 建議當時的印度總督 George Eden 支持阿富汗本地的酋長 Dost Mohammed,然而總督並未接受他的建議,而是換上先前流亡的國王 Shuja Shah。

阿富汗人普遍將 Shuja Shah 看做異教徒的傀儡,他的暴政引發了當地民心的激烈反彈。不久,「英國人碰了當地女人」的謠言四起,Alexander Burnes 發覺一向與他友好的當地人突然目露兇光。暴民包圍了他的住處,他戴上頭巾從高處跳下,隨即被當地人認出、捉住、砍殺,歷史上第一位阿富汗專家的頭顱就這樣被掛在城中央示眾。

慘劇發生後,駐守喀布爾的英國外交官、軍人與家屬決定撤離,往最近的駐軍處賈拉拉巴德 Jalalabad 求援。

1842年的那八天是英國軍史中最淒厲的撤退:將近一萬七千多人的行軍隊伍慢慢被山谷兩旁的阿富汗人射殺,倖存者則在零下十五度的天氣裡被凍死,活著的人開始吃他們的肉求生。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到達。途中被擄、而後獲釋的外交官夫人 Florentia Sale 在倫敦出版了這段經歷的日記,情節之恐怖甚至要刪節,原件還在大英博物館。

《第四十四軍團的背水一戰》(The Last Stand of the 44th Regiment at Gundamuck, 1842)(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第四十四軍團的背水一戰》(The Last Stand of the 44th Regiment at Gundamuck, 1842)(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第四十四軍團的背水一戰》(The Last Stand of the 44th Regiment at Gundamuck, 1842)(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震驚的英國人再次帶著大批軍隊回到阿富汗,打贏之後,重新進駐。

經驗至少讓他們學會了三件事:1、不要住在城裡。2、不要和他們的女人接觸。3、打敗他們以後,就離開。

儘管沒有住在城裡,下一位住在喀布爾邊緣皇宮的英國代表 Sir Louis Cavagnari,遇上一心想對異教徒搞聖戰的當地人,還是有理說不清,同樣死於非命。屠殺英國人的歷史,今日仍被當作歷史上的勝利傳講。

十九世紀的英國人並未挑戰阿富汗的社會結構(當年用心思研究當地文化的專家可能比今日多),第一個嘗試讓阿富汗現代化的領導人是一位阿富汗人——1920 年代的阿曼諾拉汗 Amanullah Khan。他不但到歐洲取經,還明治維新般地命令屬下穿西服,立憲、推行議會制,然而一張妻子穿洋服露出頭髮手臂的照片傳出後,也得面對流亡的下半生。這種世俗文明與宗教激烈對立的劇情,之後還會不斷發生,直到今日。

阿富汗的黃金時代與蘇聯的九年噩夢

相比戰火頻傳的帝國們,1929到1978的半個世紀,是阿富汗和平發展的黃金時代。冷戰初期,美國和俄國為了增添自身在當地和區域的影響力,都出了不少人力、物力改善阿富汗的環境,修水壩、建大學,應有盡有。60、70年代阿富汗是西方嬉皮口耳相傳的祕境,大學裡風氣自由開放,人們幾乎要忘了,市區外的深山裡還有兩萬個與世隔絕的自治村落。

1978年,阿富汗人民民主黨的四月革命要「解放」國家,他們建立共產主義政府,強力推動世俗主義、女性平權等政策。伊斯蘭教士被排擠,宗教被攻擊,反對新政策的人民被關進監獄,新政府上台後的幾個月裡,已有一萬兩千人被關進監獄,而後謀殺。這種「暴力式快速現代化」的傷痕留下陰影,然而更恐怖的部分才正要開始。

四月革命之後,在喀布爾以外,較為傳統虔誠的部落紛紛兵變,眼看要守不住的阿富汗共產政府決定請蘇聯出手幫忙。當時,蘇聯對這塊不毛之地並沒有很大興趣,卻也不願示弱,在1979年的聖誕夜進軍阿富汗,八萬軍人長途跋涉到達之後,開始屠殺總統府,造成另一次血海深仇。原本以為自己一年後就能「止暴制亂」、全身而退的蘇聯,就這樣開始長達九年的噩夢,直到自己也被拖垮為止。

塔利班正是蘇聯留下的「歷史遺產」,九年血腥的戰爭讓阿富汗七百萬老人、女人和小孩逃到國外,成年男子則留下來,以無大台游擊戰對抗蘇軍。難以和談,分不清誰是正式軍隊誰是農夫平民,血腥的地雷和空襲戰就這樣殺死了百萬阿富汗人。

蘇聯軍隊到阿富汗原本並不是為了殺人。蘇聯的意識形態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鏡頭前,他們為阿富汗人民重建醫院、學校,甚至清真寺,但鏡頭外,卻免不了殺人。阿富汗人也不只是保家衛國、驅逐外敵,更是先知囑咐他們為信仰戰到最後一滴血的聖戰。當時,巴基斯坦在國內召集軍事力量,挺身而出的幾十個不同團體隸屬在ISI(巴基斯坦情報組織)下,由美國、中國、以色列和沙烏地出資支持和蘇聯打聖戰,聖戰打下去,直到後來與塔利班合作,到了巴基斯坦也控制不了的程度。

十年苦戰裡,蘇聯面向國內的宣傳都是「阿富汗人民歡迎我們,只有少數恐怖份子與我們交戰」。而當年英軍撤退的山谷,最終再次變成蘇軍的墓地。

時過境遷,史都華問當年的蘇聯軍官對如今的阿富汗美國駐軍有什麼建議,他只簡短的說了一句:「快走。」

美國在阿富汗的二十年

蘇聯撤軍留下的大量軍火和一代戰爭孤兒,讓阿富汗隨即陷入五年內戰。山裡的游擊隊一到首都就將喀布爾炸了一半,國家分裂成持槍組織、自行其是的小地區,搶劫、屠殺、強暴是常態。而這時,那些年在難民營長大、在伊斯蘭神學院受教育的22萬孤兒,他們跟著教士的組織回家,自稱「神學士」——就是塔利班。塔利班上台,施行的極權維持了秩序,人民已經感激勝過恐懼,他們終於建立了中央政權。

阿富汗人打異教徒,又和美國有什麼關係?

史都華到了德州去拜訪當年的關鍵人物:一位拜訪過阿富汗山區,認為那裡山谷人民純樸勇敢、抵抗無神論者的富婆 Joanne Herring。當年她的男友是美國眾議院國防預算委員會成員 Charlie Wilson。在女友的遊說下,他開始爭取美國對阿富汗的援助——經費從五百萬美金變成九十億。這段幾乎是莫名其妙的歷史在2007年,曾被拍成好萊塢電影《蓋世奇才》(Charlie Wilson's War)。

幫助不同信仰的阿富汗人一起對抗無神論的共產主義,這一說實在有點牽強,美國的資助難免帶著為越戰復仇的意味。只是這一次,他們沒有進軍,只提供武器。Charlie Wilson 說:「不要讓阿富汗人民用石頭對抗蘇聯的坦克軍火」,聽上去是道德訴求,但最終受苦的仍是阿富汗人民。

直到在阿富汗加入聖戰的沙烏地年輕人賓拉登決定攻擊美國,911發生後,這塊冷戰後被世人遺忘的土地再次變成大國的威脅,迎來另一波的入侵與「解放」,同樣伴隨著大量的外來資助與軍火。然而,急欲現代化的世俗城市和擁兵自重、傳統虔誠的傳統勢力之間的張力從未解決,卻再次因「外來政權」的介入,矛盾更加複雜激化。

曾在阿富汗做非政府組織的羅利‧史都華,在製作紀錄片之後的演講中說:「當你每年投一兩千億美金到全國GDP只有十億美金的國家,你只會淹沒一切。」

這二十年的阿富汗當然有顯著改變,從一個電視都沒有的地方變成人手一支手機,以前走三天才能到達診所的區域裡,現在有十五個診所。就連塔利班管理的地區也不再像以前,在塔利班管理地區,今日女孩可以讀完小學,城裏訓練的女醫生可以幫女病患看病。

2021年8月2日,多位女性國會議員聽著阿富汗總統談話,此情此景未來恐怕難以見到。(AP)
2021年8月2日,多位女性國會議員聽著阿富汗總統談話,此情此景未來恐怕難以見到。(AP)

2021年8月2日,多位女性國會議員聽著阿富汗總統談話,此情此景未來恐怕難以再見。(AP)

然而,暫且不論這些巨款中,有多少錢是花在美國自己在戰地做重建工作的外包企業、NGO和軍隊上,更大的問題是,外來的巨大利益並不會、也不可能培植出本地自主自立的政府,而只會養肥這些配合外來政權,被當地人仇恨的貪腐「傀儡政府」。城市裡年復一年收到的外來資助並不會到鄉村地區。與美國合作的阿富汗軍人要為當地1/3的平民死傷負責,某些人寧可住在塔利班管理的地區。阿富汗法庭的貪腐嚴重,某些居民會將自己的案子帶到塔利班的宗教法庭。

在2012年的紀錄片裡,史都華訪問在美軍進駐十年後的阿富汗人,他們的回憶仍然是:「神學士的手法極端,但至少能維持治安。」

帝國博弈的遺產與阿富汗的未來

塔利班的管理當然極端。

這些1980年代離家的孤兒攻進喀布爾時甚至連語言和家鄉都不一樣,迷惑的他們唯一懂得的除了暴力就是從小學來的中世紀教法,於是女人得關在家裡、小偷該被剁手、電視必須砸爛、和教法無關的音樂和電影也該阻止。他們征服一座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學校清空炸毀,再蓋上自己的神學院訓練下一代塔利班。

當年的孤兒如今已經成了中年人。他們前幾天又回到總統府,齊聚講台前對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手足無措。他們習慣的議會是一群男人在房間裡坐在地上討論事情,沒有椅子,沒有女性。他們要怎樣管理新到手的權力,全世界都在等。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佔領總統府所在的城堡阿格(Arg)。(AP)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佔領總統府所在的城堡阿格(Arg)。(AP)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佔領總統府所在的城堡阿格(Arg)。(AP)

過去二十年,美軍在阿富汗戰死兩千多人。1980年代,蘇聯在九年裡損失一萬五千名軍人。更別忘了英軍1842年從喀布爾撤退,短短八天就奪走一萬七千條人命。這些數字令阿富汗稱為帝國口中的「墳墓」。但帝國們不會提到的,是因他們而戰死的阿富汗人,百萬無家可歸的當地難民和他們留下的一代又一代孤兒。

帝國出兵從不是為了當地人民,而是出自對其他帝國的利益牽制、恐怖平衡而去征服,然後因驕傲和不肯認輸而泥足深陷,最後出於本國或地緣政治壓力草草離開。一次又一次,被外部和內部政治勢力掏空的阿富汗,仍在夾縫地帶,跌入短暫的和平、強權介入的陰影、帝國離開後的秩序黑洞的不斷輪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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