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文素

中國時報【鄭丰】 杏風酒肆中唯一讓人看得出變化的,便是小丫頭文素的成長。人們印象當中,她初初只是個三五歲的小女娃子,頭上綁著兩條沖天小辮兒,辮上紮著大紅絲帶,整日坐在櫃台旁的大木椅上擺玩小泥人偶,自說自笑,自得其樂,從不惹人注意。有時她也會睜著一雙漆黑的圓眼,望著趙真忙碌的身影和酒肆中進出來去的客人,小口微張,臉上露出童稚的好奇和新鮮。 歲月流轉,十年過去,這時的文素已不是個孩子了。她身子拔高,腦後紮起兩條秀長的辮子,衣服也從對襟團福夾襖和大花布寬腳褲,轉為側襟比甲和碎花裙子了。很多人都說她長得好看,但大多是因為他們是看著她長大的;任誰見過她童年時的憨態的,都絕難想像得到那個胖梨子臉、一頭稀疏黃髮的娃兒,竟能長成這麼個清秀明麗的小姑娘。 文素和趙真的關係,人們都不十分了了,也好似從來沒人深究過。文素不是趙真的女兒,這是公論認定的,因這女娃在年紀上、樣貌上都不似。但她跟著趙真姓趙,別人問她名字時,她便一本正經地答說她姓趙,名文素,並解釋道:「趙子龍的趙,文章的文,素昧平生的素。」有些沒讀過書的江湖人物聽不懂「素昧平生」這成語,又問是哪個素,她就會咧開嘴,笑著說:「就是老和尚吃素的素嘛!」 文素的嬌癡害羞是出名的。她到了七八歲後,便開始在酒肆裡幫手,沽酒端盤、算帳找錢她都來得,只最怕人家說她好看,或誇她伶俐。每當有人讚她,她總用兩手攢著端酒盤子,半遮著臉,兩眼瞇成彎月一般,咬著嘴唇傻笑,露出幾顆白白的小牙齒。若有人想跟她多說兩句話,她便紅著臉,笑著轉身快步跑去,將兩條辮子甩在身後。 有客人見她害羞,故意逗她,說些遠地的奇聞軼事給她聽。這女孩兒最愛聽稀奇古怪的故事,往往一聽便入了迷,呆立在那兒,甚至忘了手中的酒盤,冷不防給匡一聲摔在地上。這時候酒肆裡的客人便會一起轟笑起來,文素也驚醒過來,急忙俯身揀起盤子,通紅著臉,咬著嘴唇笑自己的呆蠢,一陣風般跑去了。 趙真對這女孩兒的盡心疼愛是人人都看在眼裡的。遠近聽聞趙真釀酒奇技,慕名而來求教的人不知有多少,而她總稱自己的釀酒之術乃靠因緣巧合而得,只打算傳給有緣之人。而文素顯然便是那有緣人之一;每逢晚秋初冬,趙真照例要關閉酒肆,花上一個月的功夫,專心釀酒。文素總跟在真姊身邊,乖巧地幫她淘米、炊飯、瀝米、切麴、拌缸、壓酒、封甕,就近學會了一切珍奇美酒的釀造祕法。釀酒於她就如割稻曬穀之於農家子弟,不用特意去學,自然而然便已熟習專精了。 常來杏風酒肆的熟客都知道,幾年以後,等文素從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之時,就能獨當一面,成為酒肆的老闆娘了。 杏村的日子向來平和清靜,江上船隻往來雖雜杳,每日上岸遊覽或來酒肆小酌的人卻總不多。唯這年夏天雨水特豐,江水高漲,三峽水流湍急驚險,上行的船隻全得停泊在杏花村渡口,等待江水稍退再上路。數日來陰雨連綿,江水激混洶湧,因將這幾十艘船都困在此地了。杏風酒肆的生意因此大為興隆,每日高朋滿座,從朝至暮,客來不斷,只將趙真和文素兩個忙得緩不過氣來。 這日雨下得大了,許多船客便留在船上,不曾出來,酒肆也清靜了些,只有十來個客人各自坐著飲酒。趙真從櫃台後望去,眼見大多識得,天雨無事,她便闔上了帳本,提著酒壺去與眾客閒聊攀談。 那坐在最近櫃台處的是個姓關的胖大茶商,有張大餅般的圓臉,兩撇鬍子。這商人對趙真傾慕已久,每來都要送她幾十斤上好茶葉,並用一種難以說出口的祈求眼神望著她,盼她能可憐可憐這老實商人的真心誠意,答應跟了他去。趙真歡喜這商人的老實誠懇,卻想都不曾想過要答應他。她拒絕人也是不用說出口的;一切都藏在她親厚關懷的微笑之中。關老闆見到她的神情,也就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但他仍舊隔月路經杏村,送上珍品茶葉。趙真不願他白費銀子,總回送幾罈好酒當做酬謝,表示人情兩不相欠。 這時趙真與關老闆閒談了一會兒今年茶葉的收成和來途中的見聞,收下了他這回帶來的武夷山極品碧螺春,轉向酒肆中其他客人笑道:「關老闆今兒可帶來了好東西!這是武夷山的極品碧螺春,入口清芳香甜,乃是提神潤喉的神品。今兒大家有緣在敝酒肆相聚,我便泡給大家嚐嚐新,算關老闆請客!」其他客人聽了都鼓掌說好,紛紛轉身向關老闆作揖道謝。 趙真喚了文素,讓她去煮水泡茶,自己信步來到隔壁桌旁。那桌上獨坐著一個漢子,一身粗布衣衫甚是破舊,看來便是個賣苦力的撐船漢子。趙真記得他來過幾次,愛喝烈酒,因沉默寡言,從未請教過名字,便上前笑道:「這位大哥,今兒這五香燒酒,味兒可夠烈麼?」 撐船漢子抬頭一笑,黑黑的臉上滿是風霜,落拓中帶著一股豪氣。他用濃厚的山東口音答道:「很好,夠烈!」 趙真又向他打量了幾眼,心想:「這人不是尋常人物,我以前可沒留心。」正要開口說話,角落已有人叫了起來:「趙老闆,妳怎不來關照關照我?我想妳可想了好久啦,情願為妳死,為妳掏出心肝來。妳可憐可憐我罷!」 趙真轉頭望去,見說話的是個大頭矮子,偏愛穿一身耀眼的錦袍,更襯得他頭大身矮,其貌不揚。他身前桌上放了一柄單刀,趙真一瞥之下,已知這人名叫華大,是個成名的刀客,刀法不錯,為人卻頗無賴,尤其喝醉了酒之後,往往出口肆無忌憚。她心知這華大並非當真對自己有甚麼情意,不過藉醉放膽說些風話。對付這等人物,趙真自有一套辦法,當下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揶揄道:「我說華大哥,你今兒難得清醒,可說出心底話啦。我早等你說出這一句哩!來來,我最愛瞧人掏心挖肺,你這兒桌上現成的刀子,我這就可憐你了,快拿刀掏出心肝來給我瞧瞧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