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年輕人走進非洲: 掘金,逃避和叛逆

中非地圖
中非地圖

今年20歲的陳卓出生在中國中部地區一個農村家庭,下面有一個弟弟。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他選擇畢業後馬上工作,而不是考研繼續求學。

他從去年秋天校園招聘時就開始找工作,半年內陸陸續續向國內企業投出了1000多份簡歷,但臨近畢業也沒有落實一份合適的工作。

儘管家人擔憂,權衡之後,他最終接受了一份遠在非洲的工作。

在中國經濟不景氣、青年失業率高企的情況下,職場競爭激烈,對於陳卓這些畢業於普通高校的年輕人來說更是如此。他就讀於重慶一所普通大學的國際貿易專業,截至畢業,班上50多位同學中,僅有十幾位工作有了著落。

而隨著中非經貿往來日益頻繁,大批中資企業進駐非洲多國,越來越多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把目光投向非洲,試圖在那裏找尋出路。

今年6月,陳卓懷著忐忑不安情緒到了非洲西部國家加納(Ghana),但後來發現,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糟糕。

「來之前我對非洲還是有一定的擔心,擔心吃不好飯、會經常生病、有很多蚊子什麼的,但到了之後發現,並不存在這些事情,」陳卓在BBC的訪問中說。

過去,除了法語專業的學生,到非洲工作基本不是中國應屆畢業生的考慮,語言障礙、安全問題、文化差異等因素令他們望而卻步。但慢慢地,隨著職場競爭日益激烈,非洲進入了越來越多中國年輕人的視野,有人看重中國在非洲不斷增長的投資帶來的機遇,以及當地蓬勃發展的華人社區,思考著未來的創業前景; 還有一些新生代年輕人希望到非洲體驗多元文化,提升外語能力。

在加納首都阿克拉,一家中國人開的奶茶店。
在加納首都阿克拉,一家中國人開的奶茶店。

不斷增長的興趣與需求

中國年輕人去非洲工作的人數和區域分佈至今沒有可靠的統計。但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對外派非洲工作的興趣正在增長。

在微博上,話題標籤「年薪20萬你會考慮外派非洲嗎?」在今年7月底一度飆至熱搜榜第一位,相關文章閲讀量達到2億,有近30萬人參與互動。在年輕人聚集的社交平台小紅書和嗶哩嗶哩上,一些博主拍攝的非洲工作經歷吸引了上百萬人觀看,在評論區,許多留言詢問怎樣去非洲、如何選擇公司、當地是否安全等等。

「越來越多中國年輕人到非洲工作,他們不僅到大型國有企業工作,還以較小的團體、甚至個人形式到非洲尋找創業機會」, 美國喬治亞州立大學國際傳播副教授瑪利亞·列普尼科娃(Maria Repnikova)說。她研究非洲語境下的中國。

「這種需求很大程度上來自中國的大型項目,尤其是在基礎設施和技術領域」。

Bilibili上的帖子
在社交媒體嗶哩嗶哩上,一些博主拍攝的非洲工作經歷吸引了上百萬人觀看。

「這種趨勢不是均衡發展,而是取決於特定非洲國家的安全和經濟狀況」,列普尼科娃教授指出。根據她對非洲東北部埃塞俄比亞的研究經驗,過去的四年裏,由於新冠疫情和戰爭,那裏的華人社區已經萎縮。但有趣的是,一些中國人離開後並沒有選擇回國,而是移居到非洲其他國家。

過去十年裏,中國一直是非洲第一大貿易伙伴國。據官方統計,2022年,中非貿易額達到2820億美元,同比增長約11%;與此同時,中國在非洲的企業數量幾乎翻了一番,達到約3500家。

抵達加納首都阿克拉後,陳卓說,是驚喜不斷。在市中心一家購物中心,有相當多的中國零售品牌入駐,附近還有中國人開的火鍋店、KTV、奶茶店、酒店等等。他甚至吃到了中國北方口味的豬肉大葱包子、還有河南小吃胡辣湯。

「如果不是看到了黑皮膚的當地人,我還以為我在中國」,他覺得這種情境讓人恍惚。

過去,在非洲的中國企業大多以勞務輸出的方式大量招聘合同工人,並傾向於招聘有經驗積累的人來擔任管理職位,而現在,一些在非洲的中資企業似乎開始青睞那些有技術和管理潛力的年輕人。

剛畢業的陳卓已經是加納一家中資重型建築設備公司的銷售部經理。

高薪吸引

許多中國年輕人提到,吸引他們到非洲工作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高薪。

首先是包吃包住,大部分年輕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小單間,公司會提供適合中國人口味的飯菜,負擔往返機票、簽證費等等。其次,除了基本工資,許多企業還會給員工發放高額的外派補貼和艱苦補助,以及獎金、提成等。

在陳卓所在的公司,以他大學應屆生的身份,所有費用加起來,一年至少能賺20萬人民幣。一般外派合同是每一年或三年一簽,那麼三年下來,扣除支出,「起碼能攢下50萬」。

陳卓來自農村家庭,這樣的工資水平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家裏的負擔。他拿出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媽媽買了一條項鏈寄回老家,給成日擔驚受怕的母親帶去許多安慰。

而對比之下,以他普通大學應屆生的資歷,在大城市工作頂多每月能賺1萬左右,扣除房租、交通等費用,幾乎所剩無幾。

不過,高薪的背後有無盡的孤獨。即便有不少中國人開的娛樂場所,但舒適性和技術含量趕不上國內。剛來幾個月的陳卓還沒想好怎樣利用大段的業餘時間對抗孤獨。

偶爾,當他在工作時受到老闆指責,會在夜晚寫下日記抒發內心的落寞。但除此之外,他對這裏的生活和工作大體滿意。對於他來說,一份好的收入更重要,合同期結束後,他還是會考慮留下來繼續工作。「畢竟還年輕」,他說。

美國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政治學副教授馬佳士(Joshua Eisenman)說,中國多年來一直希望經濟崛起,吸引海外青年回國發展,但現在卻有人願意去那麼遠的地方工作,或者認為必須走那麼遠才能找到機會,「實在令人驚訝」。

「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中國經濟形勢非常糟糕帶來的結果,」他說。

自解除新冠疫情期間的嚴格封鎖以來,中國經濟的復蘇速度遠遠低於預期,人民幣匯率創下 16 年新低。今年4月以來,中國青年失業率連續數月屢創歷史新高。最新數據表明,在16至24歲的年輕人中,每五個就有一個沒有工作。8月中旬,國家索性不再發佈失業數據。

「去非洲也算是一種逃避」

除了追求高薪之外,一些年輕人還表示,希望逃離當前「內卷」的中國社會,到非洲尋找更廣闊的空間。

23歲的楊帆今年畢業於中國山東一所普通大學,國際經濟與貿易專業的他,拿到了幾家銀行和會計事務所的錄取通知,但綜合考慮後,他還是放棄了,選擇到非洲贊比亞一家國企工作。

在中國,加班是許多企業的常態。楊帆的工作尤其如此,通常需要加班到半夜一、兩點,甚至為了跟客戶溝通要倒時差。

「我不太喜歡那樣的工作節奏,所以說走到非洲也算是一種逃避,」他說。

他的公司裏不僅有中國人和非洲人,還有來自印度、阿拉伯等地方的人。與不同國家的人打交道能讓他了解不同文化,開拓視野。 「這是在國內接觸不到的,」他說。

楊帆選擇去非洲工作,還有一部分是原因是受到曾經參與援建非洲的老師影響。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各省市開始派遣醫療隊和技術專業人員到非洲,支援當地的基礎設施建設。

不過,與過去一輩人的想法不同,新一代年輕人似乎更看重非洲的多元文化,期待未來回國或到發達國家有更好的發展。

「目前在非洲的中國年輕人大部分來自中產家庭,思想更加開放,不像他們之前的那撥人,是那種吃苦耐勞的來自發展中國家的人」,南非國際事務研究所(South Africa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高級研究員勞倫-約翰斯頓(Lauren Johnston)說。

她表示,過去那一輩到非洲的中國人當中,一部分是在共產主義戰略基礎上提供援助的政治傳教士類型的人,而現在去非洲的中國年輕人更像是當前西方國家或者日本、韓國、新加坡等亞洲發達國家的年輕人,他們希望看看世界,積累一些資金和國際工作經驗。

非洲工地
一些非洲工人在楊帆公司負責的項目中忙碌著。

在非洲的生活挑戰性也不乏挑戰性。贊比亞的揚帆第一天上班就被交警帶到了派出所。

起因是他的師姐在開車途中看手機,被警察攔下。由於賄賂在當地比較普遍,原本花50克瓦查(贊比亞貨幣)就可以被放行,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反而被帶到警察局。後來經過了一番複雜的交涉,支付了200克瓦查才被放出來。

楊帆在整個過程中非常緊張,全程緊握手機。後來他反思,或許有時賄賂也是必須的:「這個地方的生存之道相對於國內來講要野蠻一點,如果採用一種不太正規的處理方法,我覺得也是可以接受的」。

在那裏工作一個月後,楊帆發現與他之前想象的工作節奏有落差。他時常因為公司人手不夠而不得不身兼數職。作為一位應屆畢業生,初入公司兩個星期就要負責對數千噸的貨物進行規劃,跟蹤千萬元級別的項目。

即便如此,他還是願意把這樣的生活當做一種挑戰。他利用業餘時間在自己的小紅書賬號上開設了「小於勇闖非洲小記」,記錄他在贊比亞的所見所聞。他希望積累一些粉絲,或許有朝一日也能像那些具有開拓精神的前輩一樣,成為市場經濟下新的弄潮兒。

「叛逆之路」

27歲的小魚今年4月來到剛果(金)首都金沙薩,她時常在業餘時間跳繩健身
27歲的小魚今年4月來到剛果(金)首都金沙薩,她時常在業餘時間跳繩健身。

基於安全考慮,許多初入職場的中國年輕人傾向於通過官方渠道應聘國企外派崗位。但也有人主動請求熟人介紹工作,或者直接與當地的私企聯繫工作。

27歲的小魚今年4月來到剛果(金)首都金沙薩(Kinshasa),為一家大型中國私企做財務專員,她是通過企業內部員工推薦應聘過來。

她居住的地方由公司分配,位於一個較為高檔的別墅小區,住戶大多是中國人,還有一些較為富裕的非洲人。在通往小區的大馬路上設有關卡,對每一個進出的車輛進行檢查。進入小區後,拐角處有持槍的保安駐守;小區內每個區域設有大門,也有保安把守。

小魚住的地方由公司分配,位於一個較為高檔的別墅小區。
小魚住的地方由公司分配,位於一個較為高檔的別墅小區。

作為一名女性,小魚將自己走到非洲的經歷形容為「叛逆之路」,很大程度是為了逃避家庭生活的瑣碎。

小魚來自廣東省的一個小縣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傳統思想滲透在家庭裏,父母不斷催促她趕緊穩定下來,但她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在國內,大城市的生活壓力讓她覺得反感,但她又不甘心回到家鄉小縣城,一輩子生活在那裏。於是家人越嘮叨,她越抗拒,索性遠走非洲。

小魚2019年畢業於中國一所普通大學的法語專業,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進入非洲。她畢業後曾通過學校在剛果(布)首都設立的項目,成為一名中文老師,兩年後回國。

回國後的她曾順應家人意願凖備考研。但近年來考研人數大增,競爭激烈,她最終失利。之後小魚再次萌生了重返非洲的想法。

「回到非洲的想法一直都有,畢業之前就感覺可能會在非洲長期待下去,來了之後就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吸引她的是八小時工作後大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她學會了畫畫和花式跳繩,也會在下班後換上無袖衫,蹬上球鞋,到操場上和當地非洲人一起打籃球。在乾燥的金沙薩夏日吹著剛果河畔吹來的晚風,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美。

「很簡單,很快樂,」她說。

小魚曾在剛果(布)一所學校任中文老師。
小魚曾在剛果(布)一所學校任中文老師。

對於像小魚這樣法語專業畢業生來說,大部分人把非洲當做一個跳板,工作幾年後到法國或其他發達國家工作,或者回國發展;有少部分人把非洲當做第二個家鄉,一待就是十幾年。

小魚也希望到法國留學,但如果沒有機會留在那裏,她可能重新回到非洲,長久地居住下去。回國對她來說已經不再是一種選擇。

「就像大家說的,可能在非洲待久了就回不去了」,她說。 一是適應不了國內的工作節奏和要求,工資待遇也未必能達到要求;二是自己掌握的業務也許只適用於非洲的環境。

不過,非洲也並不是一些媒體所稱的「就業天堂」。有報道指出,有中國畢業生在應聘期間被騙。

小魚就曾遇到一位法語專業畢業的女生,應聘到一家中國私企做翻譯。她在去非洲前沒有與對方簽訂合同,後來公司無法給出承諾的高額薪水。疫情期間,由於業務停止,這位女生無法正常工作,被迫在老闆家幫助照顧小孩。

「非洲生活也不是完美的,也會有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小魚說。

(為保護受訪者身份,陳卓、楊帆、小魚為化名。)

在剛果河邊,小魚在與公司同事團建。
在剛果河邊,小魚在與公司同事團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