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橫的眼淚

那天，雲很高，風很柔，心頭小鹿很躁動，我搭上865公車，從谷關出發，終點站是梨山。

車到山洞口，「禁止通行」的拒馬已移除，這四個常見的大字，守護中橫達20年之久。88年的921大地震，山破了、路塌了、房倒了，水也殘了，親愛的人兒隔著中央山脈兩地思念。

公車駛過上谷關，小學最要好的同學早在地震後舉家搬遷至豐原，那棵老龍眼樹依然在山邊多子多孫的授粉、掛果，這些年無人採摘，怕是便宜了鳥雀與猴子。

忘了轉過幾個彎，青山電廠已在眼前，這是爸爸退伍的第一分工作，裏面的員工伙食有山東大饅頭與酸辣湯，兒時常常吵著要去電廠找爸爸，其實大部分的原因是想喝羅爺爺煮的酸辣湯配炸排骨，看爸爸倒是其次。

還沉浸在帶有香味的回憶裏，管制哨已到，我們在此等待通行。往窗外一看德基水庫早無車馬喧，高高的柵欄圍住入口，這裏曾是中橫旅遊的熱門景點，遊客如織，驚嘆聲連連。鵝蛋型的翡翠綠大湖，隨著陽光折射出淺綠、深綠、墨綠與藍綠般的迷人景緻，遠山近水怎麼拍都好看。

蓋完青山電廠接著前進德基水庫，爸爸曾是眾多吊掛在峭壁邊作業的工人，高危險的工作帶來高報酬，年過半百的老爸為了三隻黃口小兒拿命拚。大學畢業跟爸爸重返德基水庫遊玩，他望著山中大湖不無感慨地說道「這裏奪走好多同袍。」拿槍桿打敵人的軍人，退伍後投入修築中橫與水庫。為了紀念因築水庫而殉職的工人，原名「達見水庫」由當時的總統蔣中正命名為「德基」，喻「德，國家之基也。」往事在爸爸口中，映著眼前的湖光山色，漸漸起霧了。

前面傳來放行的聲音，我拿起手機定格此刻的天光雲影水色。

歲月是安靜的魔法師，山林休養生息20年，綠林好漢已顯野味，這條路曾經蜿蜒熱鬧，大貨車載著高冷水果、高山蔬菜川流不息。水庫完工，爸爸跟著貨車往梨山去種水果，他的老鄉大哥娶了梨山姑娘，一個有雙烏溜溜大眼睛的泰雅族女孩。

老鄉與老爸胼手胝足蓋起農場當起果農，種上蘋果、水梨與甜柿。農忙的時節，姐弟三人與媽媽，谷關與梨山兩地往返，從谷關到梨山跟從谷關到東勢一樣的方便。農閒時爸爸回谷關小住，興起帶我徒步健行到梨山，我望著路的那一頭消失在山後，問爸爸「一直走下去會到哪裡？」「花蓮。」「我想繼續走。」隔天一早吃完早餐，帶上食物與水，父女倆繼續前行。小學五年級的夏天我走完中橫，跟爸爸。

谷關是中橫的泡湯好所在，附近還有「谷關七雄」環繞，到此一遊的旅客支撐山中小村的經濟，媽媽在溫泉旅社打掃房間、餐廳洗碗盤，那時公路兩旁攤販林立，遊人花花綠綠，新台幣也掏得花花綠綠。爸爸說以後水果種不動了要回家賣牛肉麵，可是老天不答應啊，路斷了，水果不行、牛肉麵也不成。

有好多年的時間，每年夏天會帶爸爸搭上6506的高山公車，途經埔里、清境、武嶺、松雪樓及大禹嶺抵達梨山，花上五、六小時去見他的老鄉大哥。它是全臺灣最長、全東亞最高的幸福巴士，車中洋溢著濃濃的人情味。

兩個老人坐在門前，泡上兩杯梨山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家鄉話，毛色黝黑的土狗懶懶的趴在石上曬太陽，望著眼前雄偉的志佳陽大山，四季蘭溪的溪水嘩啦啦的流淌著，任天上雲卷雲舒，歲月靜好寫成一幅兄弟情深。

有一年冬天，我們搭公車去見伯伯最後一面；再隔兩個夏天，他們天上重逢，6506不用搭了。

下了公車往那座宮殿式建築走去，梨山賓館前的兩隻石獅子還在，那一整排賣水果、茶葉、香菇與蔬菜的攤販不復往昔，背後的無數個家庭可還好？路斷了旅人進不來，石獅的眼睛不眠不休望穿秋水。

環山部落我回來了，兒時玩伴的髮間星星點點，我的眼睛也閃閃爍爍。梨山姑娘老了。

天很藍，山很高，風在耳邊打招呼，老鷹在山谷間盤旋而過，爸爸你看見了嗎？噢，梨山蜜蘋果好脆，酸V～酸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