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不一樣, 也都一樣

文/林綠斐 插圖/國泰

小時候我常做一個夢,夢見被大象追,一頭黑色的身形圓滾滾的大象。後來不知怎麼變成我追那頭大象。怕被大象追上和努力想追上大象卻永遠都追不上的分水嶺,發生在人生哪個階段?我好像總想不起來。

上學前的記憶彷彿隔著一層霧在看,整體回憶皆稍嫌片段,似夢一般跳躍模糊卻又往往能引人心緒飄浮。印象裡,在一片宛如潑墨山水畫般的記憶長河中,母親和我曾有過的幾句對話,像開在黑白之間鮮豔的斑斑紅點。這些圓形的紅,像開在嚴冬中的紅梅,也似不小心劃破指尖從肌膚裡冒湧而出的血珠。「媽,那個人是誰?」「那是我母親。」一個問號,換來一個句號,和心頭冒出的小小驚嘆號。那時候我猛然意識到並非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清晨的陽光尚未高掛天空發散熱力,睡夢中的我已被一把烈火焚燒的大火熱醒。這是第幾次?夾帶鋒刀利箭的烈火從客廳經過我與母親同住的房燒到後面的餐廳,再從後面的餐廳經過房間又一路燒回客廳。熱戰靶心,是我母親。

對台語一知半解的腦,像包裹著層層厚布的豆腐團,利刃和箭尖順著親情關係線的渠道精準射中目標,語言攻擊力道幸能減弱幾分。可惜人的耳朵雖不一定聽得懂各種語言,卻聽得進各種情緒。語言是冷的,情緒是熱的。插著各種冷暴力武器的豆腐團自體進化為鋼彈刺蝟,利用插在自己身上的冰冷堡壘與逐漸結痂變硬的傷口城牆,抵禦更多更新源源不絕的尖銳攻勢。……烈火如紅霧轉眼散退無蹤,一陣一陣清涼響脆的圓潤涓滴入耳。幸好開始了……起身梳洗更衣外出,踏出房門,屋內走道上烽火已停,一顆顆珠圓玉潤的單音像滾地而來的透明珠子,從腳底慢慢淹上來,直至滅頂。

 

客廳沙發,一名老婦端坐在上,雙手鬆鬆握住一串長佛珠,佛珠下垂到她腿上形成一個類似三角形的形狀,兩手忙不停從左快速拉扯到右,直到遇上整串珠子中唯一不同的葫蘆形狀珠子。一圈。反過來,再把珠子從一邊快速拉扯到另一邊。兩圈。每天早上老婦都要念一百零八圈佛珠。別人念佛珠習慣一次一顆一顆按壓推動,每顆都顯得慎重。老婦不同,喜歡一次扯一小段、一小段,大約是三到四顆左右的佛珠。老婦念佛,水流聲似的佛珠扯動聲響。佛號聲聲,一波波淹沒我,澆熄火躁。

以前最喜歡看人燒香拜佛,打火機或火柴上的光和熱傳遞給一根細細的線香,這方火滅了,那方亮起了火苗。水滴形的火閃動幾下,火沒了,一條或數條裊裊白煙冉冉向上昇飄。我盯著看,覺得驚奇,剛替外婆拿的香是有重量的,只是把打火機上頭皇冠般的火傳給了香,香化作縷縷輕煙,重量彷彿就此消失。到底是什麼讓褐色的香變成雪白的煙?又是什麼讓重量消失?身高不及外婆胸部時年幼的我,覺得一定是菩薩的緣故,否則外婆幹嘛要拜菩薩念佛號?只有很厲害的神佛,才能擁有讓東西變來變去最後變不見的法術。

外婆除了喜歡拉扯很長的佛珠很多圈,還喜歡在傍晚用一種很神奇的杯子泡茶供佛拜觀音。外婆說一百零八圈是早課,那時我理解為早上的功課。看著被高高供奉在客廳牆面最好位置的觀音菩薩──體積龐大的舊式電視機以斜角方式委屈窩縮在客廳前方最右邊的角落。我很快想起,臥室內有張外婆年輕時的照片,上頭笑臉迎人的面容和觀音一樣令人看著便喜歡。外婆往生後,我常盯著觀音菩薩看。

那幅觀音菩薩像背景陰陰暗暗,通體雪白的觀音赤腳踏滾滾白浪而來,晶瑩水珠彷彿即將躍出畫紙,手持楊枝淨水,畫面中的一點綠意及翠綠中綻放開的點點水珠,裡頭轉著光與熱。陰暗透出不祥的背景看似分毫不動,卻隱隱射散出張牙舞爪的逼勢,畫中央的白衣觀音雖看似即將走出畫紙般靈動,反倒成為整幅畫作中最平靜祥和的處境。往前飛灑的淨水似動未動,未動似動。

外婆傍晚供茶的杯有三個,全都一樣。杯,原本是黑的,倒入蒸騰熱茶後,黑色盡退,彷彿隱身在底下的觀音圖像顯現出來。外婆說這是菩薩顯靈,我覺得是魔術,母親說只是一種科學原理。

高三那年,從睡夢中被烈火焚燒至醒的頻率越來越高,我學到母親口中所謂的科學原理,逼著母親搬家逃離從人口噴出的火海地獄。搬入新家確實讓人鬆了口氣,以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預期中的生活沒有來敲門拜訪。考完大學聯考,母親又扯著我搬回外婆家。這次沒有同住三樓。外婆住三樓,我們住二樓,按月付房租。轉了一圈,翻個面,一切好像又回到原點。母親的不願拆離和我的急欲逃離,像一條道上,兩個往反方向奔馳的力。母親留守原地,我盡可能住校。

大學離家距離不夠遠,住不進學校宿舍,只能短暫窩居在學校邊上的小租屋裡頭,寧靜而孤獨。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在懸崖邊上,不經意的一腳或一場急雨都能讓石子翻滾落入谷底。

念研究所時,考上礁溪的佛光大學,名正言順住進山頭裡,有一名室友相伴。上課時偶有雲霧飄進教室內,一時間竟有踏入太虛幻境之感。一切虛幻到像真的,又真實到似虛空。

 

外婆過世前,我曾到醫院。病房內只有我跟她,像撐起一個圓底下的兩根柱。為了方便大舅二舅處理銀行事宜,外婆躺在病床上,身邊各種機器強力運作,身上插滿各種管子,隨著機器的節奏呼吸。人已無法自主。那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一點一點崩塌,但尚未完全土崩瓦解。

畢業後努力賺錢買房安頓肉身壓抑精神。早上在公司做全職工作,下了班連趕帶跑衝回住家附近的漫畫店繼續打工賺錢。喜歡看每一格排滿工作和聚會的行事曆,工作開會聚餐婚宴同學會考試採訪購物約會……以為忙,就是充實。把時間塞好塞滿,卻餵不飽滿足。有段時間就像宮崎駿動畫裡的無臉男,總是覺得餓,吃什麼都不能飽,於是吃得更多更辣更油,成就了體重,支解了自信。

這是種病嗎?有天工作完回家,母親遞過來一杯木瓜牛奶,順勢接過喝下一口。怎麼是苦的?我問母親是不是加了苦瓜。那陣子母親特別喜歡我去士林夜市給她買胡蘿蔔榨汁,另外加點檸檬或苦瓜。聽見問題,母親一臉雲裡霧裡看著我,回答沒有啊這個很甜我還不敢喝太多。

我不死心,避開母親的眼神假裝沒事也說沒事,轉頭拿出一包平常愛吃的方形豆乾片,拆開包裝往嘴裡塞入一塊不完整的嚼了嚼。還是苦的?再往嘴裡塞一大塊豆干片,咀嚼再咀嚼。這回終於吃出原本的味道,但也不完全是原本的味道,而是原本豆乾的味道被包裹在一層苦味裡。

這件事除了我知以外,只有天知地知。

那段時間吃什麼都是苦的。如果吃東西一直有苦味,接受得了嗎?喝過甜滋滋木瓜牛奶苦味版,吃過豐盛素食餐廳苦味版,咀嚼掉好幾包美味豆乾苦味版,大口大口吞食進好幾碗雜菜麵苦味版……吃到後來,覺得好像也沒那麼苦。

 

到底什麼時候恢復正常味覺?我忘了。忘這個字很有趣,跟忙這個字一樣,都有顆心,再配上一個死亡。

苦味悄悄地來,正如它悄悄地走。心理上接受了苦味在舌頭上駐紮,苦味便離開肉身。也許苦味會再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就算它再回到體內,也會清楚知道我已接受了它,不再害怕,不再驚慌,不再多想。它在我體內,真實存在,如此而已。

小時候不懂的事太多,現在仍有許多事想不明白。好不容易想破腦袋弄懂一件事,又有另一件事纏得人想不透。其實在外婆過世前的短暫碰面後,我開始反反覆覆想一件事,那件事的盡頭是個死胡同。年幼的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緊緊死守?守什麼?要守到什麼時候才能出獄?那時以為離開一個地方,就是出獄。後來才發現這是對世界的一個誤解。

我逃過,離開過,直到多年後才發現出獄原來不是離開一個地方。大地上的植物開花結果,初初時果子大多是綠的澀的苦的,果子們沒有離開這片令它們結出苦澀之果的土壤,一樣的土壤,經過時間緩緩流淌,用眼淚和痛苦掙扎澆灌,當有天果子變成各種紅的紫的黃的橙的顏色時,便成熟了。成熟的果,有的甜,有的酸,有的苦,有的辣,或許這便是它們存在的意義。

每個人都從生裡來,都往死裡去。人生的意義或許並不在於生與死。你我皆凡人,你我皆相同,你我也皆不同。我們長著一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兩個耳朵,但我們長得不一樣。後來我才想起,外婆把屋子裡有陽光的前房讓給我和母親住,她睡在沒有光的後房。一如我和母親現在的房間分配。

念大學時,看了張愛玲的紅白玫瑰,白玫瑰可能是飯黏子也可能是床前明月光,紅玫瑰可能是牆上的一抹蚊子血也可能是心頭上的一顆硃砂痣。可是她沒說,飯黏子和牆上的蚊子血,會隨著時間不斷往前流動可能慢慢轉化為床前那輪明月光和心頭上的硃砂痣。

外婆,我很認真的討厭過妳,討厭到不想再見到妳,可是妳往生後,我常夢到妳,每年清明節總會想到妳。

我想念妳。

 

母親投了幾枚歐元硬幣在教堂的功德箱裡。我們正在旅行,一步一步實現母親旅行歐洲九十天的夢想。或許離開,從來就不是為了真正斷離。

我看見母親雙手合掌,腰一彎,朝耶穌基督做出問訊的動作,身邊的法國人在胸前比完十字架手勢,轉身離開的模樣,和母親一模一樣。

看母親神情滿足,忍不住提醒她這裡是教堂不是寺廟,大家都比十字架,不是拜拜喔。母親露出「糟糕我忘了」的表情,回我一句。都一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