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二個謝籃

文/一靈 圖/蔡克信

一個家,就是有人,有故事,有物件。說起物件,家中種種多是宜蘭成家後購入,次多是台北淹留習學時訪得的書冊與唱片,印象中就一件東西和我半生旅跡一樣:由台南麻豆到台中太平輾轉宜蘭羅東──謝籃。這手製竹編散發古舊光澤,我放它在客廳,開門得見,要算它年歲比我半百還多,現在我用來盛裝《心經》與文房四寶。

謝籃這傳統婚俗用品,訂婚提著、結婚提著、歸寧提著,提起的總是禮數與心意,這樣敬神禮拜要派上用場,也不會奇怪了。我本不曉得家中謝籃的來歷,只知道小時候台中家裡就有;後來在宜蘭成婚,母親攜來置辦婚儀。直到前些日子無意間得知,這是當年父親自麻豆到善化迎娶母親的同件謝籃。在我降世前它就存在,而且還扮演大婚的見證。這是現實生活裡在我左右,好似一同移行的謝籃;而另有個謝籃,靜靜的,在記憶裡。

話說父親老家是麻豆謝厝寮,母親老家是善化小新里;小新里的阿嬤家養烏骨雞,孩時我們叫「烏骨雞的阿嬤家」。如果說謝厝寮的謝籃移居到羅東,那「烏骨雞阿嬤家」的謝籃,留在記憶深處感覺高。它溫柔地發光。

烏骨雞阿嬤高瘦優雅,對待孫輩不分內外,母親承風,對家裡三兄妹也一視同仁;母親是有著四位兄弟的獨女,身上有父母兄弟特別的關愛,我們這些外孫因此不外,祖孫心貼近。我幼時多病,特別是有對生來不會流淚的眼睛,後來左眼有眼藥副作用,小時就罹患白內障,外婆對我多份憐惜。印象裡,有回看個密醫,說這眼睛得西醫動刀,我又怕又難過地奪門而出,阿嬤前來,輕捧我頭細看我安慰我。不說話。現下回想那情景,阿嬤白髮銀光,雙手輕托童騃悲傷的臉面,照拂我稚嫩的哀愁。當下是觸覺,現在是視覺。祖孫顧盼。

那時覺得阿嬤高,她常自夏日也涼爽的屋陰梁上變出餅乾、糖果,原來那裡有高掛的謝籃。每每,我仰望的小臉看這魔術戲法,竹籃聽從阿嬤雙手指揮吐出:鱈魚香絲,孔雀餅,果凍等等孩子所愛,一一眼前報到,任我整治。什麼叫笑逐顏開,這印象就是我的銘印。曾經,身量小小的我曾找凳子企圖搆那寶籃,千試不成而有辛苦與氣悶,阿嬤前來替我解開這小小卻深沉的苦。而那高掛著的、藏著美好物事的籃子,直到我知它名姓,知道它常出現於婚宴與進香禮俗,益發覺得它親切。待我有輕易也可觸及籃子的身量,阿嬤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了。

有年重回沒有阿嬤的「烏骨雞的阿嬤家」,走進那曾掛著謝籃的舊屋,自己頭頂竟是屋梁,頂上是天,這樣體會到:有大人是幸福的,天塌下來總有人頂著。現在教書既久,也有了女兒,面對仰望我的孩子們,我總想在室內放上謝籃,在裡面也裝些什麼。這樣想的同時,烏骨雞阿嬤的溫柔手勢好像又照拂那靜靜發光的籃子,這仰望的視覺,喚醒一種觸覺。則此又是另種更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