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冬日的鄉村之夜

文∕張文俠 圖∕林蒼鬱

晚上十點在縣城火車站接侄女,街市燈火通明,大小的車子從我跟前穿過,時不時鳴一兩聲笛。我站在電摩前向街東眺望,等候那趟從學校向西開來的末班車,這趟車是專門拉下晚自習的學生的。

街上行人稀少,一個提著行李箱的女孩在街對面坐上了一輛計程車。遠遠的公車在街市燈火的映照下駛來,車上塞滿學生。我看不清車上的侄女在哪,學生們穿著相同的校服。車在前方不遠處停下,侄女向我跑過來。

啟動電摩,向鄉村行駛。道旁的樹木密密地織在一起,黑楞楞,沒有一點亮光。彎彎的月亮不知躲到哪裡了,黑漆漆的天幕上稀疏的星星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風在耳邊肆虐,寒冷侵透衣服,直往身體裏鑽。我與侄女都沒說話,電摩的光似乎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僅能模糊照亮車輪前一點小小的路面。白天裏討厭的擁擠的車輛,此刻卻讓我無比渴望,我希望有一輛小汽車從身旁經過,哪怕只是短暫的陪伴。沒有任何溫暖的光亮,寂靜的黑暗席捲著我們。握緊電摩手把,我的身體僵直,神經緊繃,眼睛盯著前方,耳朵警惕地聽著四周的響動,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行駛。我從幾個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已在黑暗中沉沉睡去。我從一片墳地經過,心裏暗暗祈禱:父親會保佑我們的。我加足馬力,即使不相信這個世界有鬼神,但我還是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

這條鄉村的路我已走過無數次,今夜這條路卻無比漫長,我希望快點到家,相信母親在為我們亮著一盞溫暖的燈。可此時除了無盡的黑暗,就是無邊的寂靜。這條夜路我曾走過,那時正上高三,學業壓力大,冬季的一個夜晚,下過一場大雪,積雪將天地照得亮白。上完晚自習,不知為什麼心情不好,獨自一人踩著白皚皚的雪,沿著這條路從縣城往家走。那時年輕的我無所畏懼,也感覺不到寒冷,在雪地中走了好久才到家,父親給我開門時很驚訝,他問我怎麼這時候回來了?我只說今晚就想回家,父親再未說什麼,讓我趕快進屋。

前方終於有了一點微弱的光,電線杆的頂端一盞孤零零的燈,在這寂冷的鄉村夜晚讓我看到了希望,我知道離這道光越近,家便越近。我們的電摩到了村莊的街道,整個村莊在冬夜裏安靜極了,像熟睡的嬰兒,沒人知道我們回村了。母親房間的燈亮著,穿透了黑夜,迎接我們。侄女下車喊母親開門,母親打開大門,我把車推進去。侄女去了自己的房間,我取下棉帽和棉手套,手凍得通紅。母親讓我趕快上炕暖暖,坐在母親的熱炕上,我又找回了那久違的溫暖。

母親與我拉家常,她聽力已不好,我說話要很大聲她才聽得清楚。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睡著了,淩晨兩三點鐘從夢中醒來,隱約聽見村頭幾聲狗叫。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試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或是陌生的腳步聲,可任何聲音也沒有。再沒有第二只狗叫,也沒有驚起任何的鳥禽叫。村莊像是沒在地上生長似的,村莊的人們仿佛都隱沒了。一切是黑暗和寂靜,村莊像是在又像是沒在。我的心在空落落的村莊上空遊蕩。

早晨八點鐘,我被窗外兩個人的對話吵醒,母親早已起床。不用看就能分辨出說話的是誰。他們是老哥倆,說話的聲音很響,因時光掉落了牙齒,吐字明顯不清。一個說:「你把地弄得跟梯田一樣,種了就要有收穫。收不下啥,還不如不種。」另一個說:「閑著呢,沒事幹,種點啥。」曾經年輕的他們,在村裏也是為人熟知的風雲人物,如今已成為彎腰駝背的垂垂老人。歲月雕琢著世間萬物,沒有誰能逃脫時光的打磨。

我拉開窗簾,看向窗外,窗正對鄉村的街道,外面陽光燦爛,鄉鄰的大門關閉,沒有站在太陽下閒聊的農人,沒有雞鳴與狗吠,沒有孩子的歡鬧。在鄉村有的是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