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包袱

文/夏予涔 插圖/國泰

精品的主要功能向來就非指涉功能本身:好揹好拿實用,所求是品牌與魅人的外觀。

城市的正午,馬路夾道透明淨亮櫥窗內高挑人偶手勾靚包,豔赭靛藍瑩黃沉綠,釦心閃著熠熠金光,像幅藝術畫。這樣的畫作鑽入矗聳百貨大樓街邊巷口小店唾手可見,像是人人買得起的日用品。毋論塗層帆布或稀有動物皮毛,掛上品牌即是炫麗焦點,就算樣廓僅存在一丁點差異。愛用者每年追蹤新品限量款深怕錯身而過,即便價格矜貴仍排隊搶購,撙節用度只為列入豪華治裝隊伍,遂精品包成了身份地位的胸章。包上的連續字母菱格圖騰若印刷品,拿包如著學校制服又得預防撞衫。看過一則廣告:理平頭的妖嬈女郎煙燻大眼唇色絳紫,裸身掛上巨型蛇鍊手執鱷魚包叉開腿埋入披巾,眼神迷媚懾人心魄。詭奇潮流愈能傾軋時代的封面,世界脈動已朝向刺激吸睛,平凡自然是了無新意。

包的摩登典雅霸氣已然是綴飾而非載體,逛街約會聚餐運動工作休閒總有理由少個包。點擊網購圖繁若海,出國觀光還是買包,燦爍如蟻源源不絕,過了保鮮期還需隨時更新,只為一時的私心與他者的眼球膜拜。一個人究竟一生能揹幾只包?慾望使人狂熾,無底坑四處填掠,莫非是心之所嚮而非索求於物。時尚的成癮在於追逐永遠缺了一塊的拼圖,繁華的日新月異將一批批商品溢出了市場,城市的目光與閒暇是膨脹的補給,手機的價位早已凌於電腦,喝杯頂級咖啡是為尋常,生活愈加富饒了,賺錢本用來耗用,而相互抵銷後是真正的貧乏了。

微渺香氣縈繞的商場舞臺,燈光暈黃冷氣冰涼,窈窕有禮的銷售顧問,貨架上各色花枝亂顫的包張臂展演。攬鏡,撫摩皮革的喜悅,梭巡抉擇,刷卡提袋邁出大門的獵捕快感。腎上腺素的飆升,躁症般遙無止盡的瘋買引出驚人的浪費,細數不清的貪婪、比較,一生總在迴圈中重複積累從未安靜過,彷彿活在當下就得如斯。曾前往對岸的仿品市場,精品儼然成了地攤價,看著環伺於冰寒雪地裡熾熱的搶購人潮,都說購物的誘惑是跨經越緯的,多少人能在一波波氾濫裡全身而退?

昔古的包不過是輕簡的盛物囊袋,現今演化為精美的人設標貼,精神物事卻乏人追索,唯物遠勝於唯心論,心靈匱乏如溺於酣醉麻木,人們不再習慣向內求而是往外蒐,這是數位行銷與資本主義的大勝。反觀書市萎靡,成堆知識廉價地黯然立於隅角不禁令人喟嘆。

我欣賞商品的設計美學,一撇一劃的簡練構圖,拋物線提把復古梯形,颯爽的線條紋理,揹帶烙上瀟灑的法文草寫手拿包鑲嵌精緻的馬蹄扣環,想像設計大師埋首繪圖的專注英姿。生活不能僵化沒有藝術,藝術的取得卻不全然以金錢堆砌,而是藏於日常裡的驚喜拾掇精巧尋思;屋內每則佈置細節,蒔花弄草偶來插瓶,借窗仰視藍天紗雲,賞覽杯盤的高低弧線,專注烹調一桌暖心菜餚。美學藝術是衣著裝束的延伸,言談間的吐納,內外的流動,是跟隨自己不是追隨流行。

莫非我不與時俱進,無以通曉流行的奧義化學的繽紛香味,以至身陷城市囹圄仍不解其符碼。自職場退役後,我放下昔日絢爛煙火霎那光影,隱為一束草芥棲居山老屋安靜度日。市井小民清虛澹泊的富足俱在生活裡,從心覺察往禪意裡住,卻去花繁樹果落為種籽,卸下累累包袱輕簡地活,回返初心無拘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