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午夜夢迴味無窮

文/照片提供 湯長華

我家的早餐,這照片是以前中華日報要做一個關於營養均衡早餐的報導,特別「擺拍」的,時約民國七十一、二年。印象中攝影者好像是趙傳安叔叔。
我家的早餐,這照片是以前中華日報要做一個關於營養均衡早餐的報導,特別「擺拍」的,時約民國七十一、二年。印象中攝影者好像是趙傳安叔叔。

如果有人問:「妳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

世界上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熬夜了。

 

電視關小聲,隨手點開一部Netflix紀錄片。沖杯咖啡,把空間灌滿香氣。

Word跟Google都打開,想到什麼都寫下來,想查什麼就盡情搜尋,從1查到100才找到答案也沒關係。偶爾電視傳來一句有趣的旁白,便關心一下片子播到什麼進度,安靜地沈淪在墮落的3C地獄。

終於捨得抬頭看時間,都要五點了。

此時最好飛奔還沒有人排隊的麥當勞買加蛋加肉滿福堡,一杯熱卡布,一個肉桂卷;吃不吃得完不是重點,重點是愛吃的排一排,全部都先咬一口。

等到可以殺死吸血鬼的太陽光不客氣地踏進房間,倒頭就睡。

 

我當然早就經不起如此奢侈的作息,恣意揮霍黑夜的同時,隱約開始有種「這樣很傷欸」的感覺,也再也經不起肚子塞滿食物入睡。

決心規定自己兩點就要「睡著」,咖啡最晚天黑前就得喝完,沒有什麼飯後咖啡,也沒有「滿福堡」這種事。

可是「有夜不熬很浪費」的心態,實在不容易調整,硬逼自己躺平就只是換個地方煎魚,一下趴睡一下側睡一下躺成大字型,怎麼煎都煎不熟。

偏偏在這睡睡醒醒的狀態,腦袋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全速運轉,明明眼皮閉緊緊,就是有些很遠很久以前的影像,小蟲子似地由四面八方鑽出來。

 

從前家裡大冰箱門邊設一小方格,附掀門,掀開是一碟紙包牛油,看起來像一塊磚。日日早晨,外公拿出牛油稍退冰,烤麵包機插上電,放進吐司。吐司跳起,打開紙包牛油,用小牛油刀從那塊黃澄澄的油脂削下大塊屑屑,均勻塗抹在焦脆的吐司,由上至下,沙沙沙。接著擰開即溶咖啡玻璃罐,往咖啡杯裡舀上一匙,咖啡粒粒降落杯底,嘩啦啦。

注入熱水,倒入圓罐上打了兩個三角洞的花奶(三花奶水),整個飯廳瀰漫著咖啡香,杯子上頭飄起絲絲熱氣。

磚頭似的紙包牛油,隨著每日早餐逐漸單薄,等聽到外公說:「冇牛油啦。」表示他跟外婆得出門採買。

受不了每早都被刺激一次的好奇心,一晚,看完無聊的九點至九點半三台聯播「公共電視」,拔掉電視插頭,趁全家準備就寢,我鎮定地踮腳取下櫥櫃裡的小磁杯,溜進廚房貪婪舀起整整兩大匙即溶咖啡,沖熱水,喝了一大口。

濃烈的大人飲料苦得我臉都綠了,而且還很燙;趕緊倒掉,杯子洗好擺回去,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苦澀咖啡殘留口腔,讓我整夜擔心無法入睡,誰知道一個小學生半夜翻來覆去演了那麼一場內心戲?

這齣剛下檔,迷迷濛濛之間,新戲接著上場。

 

場景是在美國進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Wayne’s World」(反斗智多星)。臨開場前,跟著白人同學買好爆米花,見她走近擺放鹽巴罐、胡椒罐、Cajun(肯瓊)香料罐、酸黃瓜、洋蔥碎、黃芥末與番茄醬的調味料櫃檯,停在一個有壓頭的保溫金屬容器前,在爆米花上重重壓了好幾次。

我還沒搞清楚那是什麼便有樣學樣,坐定後在黑暗裡吃得有滋有味滿手油膩,大驚:「這什麼人間美味?」

原來那個壺裡,裝著滿滿熱好的融化奶油。

美國人說上大學會胖十五磅,是真真切切的恐怖故事。

故事演到這,驚得我一下彈起身,都中午了。

周公是叫我去電影院嗎?

應該不是。

現在的我,既然想吃就一定好好吃,大可不必減這減那騙自己,於是也幾乎不買電影院的一般鹹爆米花,一袋輕撩撩的,風一吹就跑,無聊死了,哪有淋滿熱奶油來得過癮?

望著廁所鏡子裡的自己,眼皮浮腫滿嘴牙膏泡泡,內心有個肚子餓得躺地上打滾耍賴的小女孩尖叫:「如果可以吃念念不忘牛排館就好了!」

那兒的侍應領班全部滿頭銀髮,有男有女,黑領結白襯衫專業打扮,無論是推薦什麼肉、幾分熟、當天有哪些好食材,皆一一細心介紹,從不馬虎。而且他們的凱薩沙拉醬是那些深藏不露的銀髮族推著餐車出來,在桌邊由打雞蛋開始從頭做起。沙拉做好後,隨即送上一籃以白色餐巾包覆,烤得恰到好處的各式麵包。我尤其鍾意黑麥吐司,薄薄一片卻又沉甸甸,抹上鬆化的打發奶油,口感溫暖紮實,人也要融化。

吃排餐是這樣的,開頭拿來開胃的麵包一旦大開殺戒,後面的肉就吃不完了。沒關係,爺爺奶奶會跟你說:「我幫妳打包。這是很好的肉,千萬別浪費,明天中午再做個三明治還是很好吃唷。」

後來那間館子轉手他人,就別提了。

 

一出門自動騎去熟悉的早午餐店,點一客奶油厚吐司雞胸肉沙拉,算是圓夢。下回不知起床吃什麼,做夢便知。

 

註:文中「牛油」是粵語,即奶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