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咖啡時光

市裡,人們一邊推購物車,一邊喝咖啡,飄溢的咖啡香和閒適的氛圍,使人體會到咖啡為生活注入的是什麼。超市咖啡座 蔡莉莉 速寫 20×25公分 2017
市裡,人們一邊推購物車,一邊喝咖啡,飄溢的咖啡香和閒適的氛圍,使人體會到咖啡為生活注入的是什麼。超市咖啡座 蔡莉莉 速寫 20×25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早晨,夢遊般的煮著咖啡,覺得自己像是沒有喝咖啡一天就無法開始的池波正太郎。已經想不起來從什麼時候開始,咖啡深深潛入我的生活。

 

大學時期,喝的是三合一即溶咖啡。旋開瓶蓋,舀一匙土粒般的咖啡粉沖上熱水,微甜微苦,說是提神其實只算安慰劑。準備托福時,常到南陽街的肯德基點一杯冰咖啡,背著厚厚的A到Z必考單字。是以初抵美國,看到肯德基就像見到熟悉的爺爺,開心地衝進去點冰咖啡,店員一臉茫然地說:「我可以給妳一杯冰塊讓妳自己加嗎?」

異國寂寞的日子裡,喝咖啡不知不覺成了身心安頓的生活儀式。即使一日酗四杯,也不會有睡不著的問題。早餐在學校冷冽無人的餐廳,吃一塊塗滿糖霜的甜甜圈配黑咖啡,暖胃暖心。下課,在系館走道的販賣機按一杯香草咖啡,提升續航力。下午茶,溼潤的布朗尼和熱美式是絕配。坐在灑滿陽光的戶外傘下邊吃邊看閒步的鴿子,或是順手畫人物速寫當成繪畫日記。晚餐後啟動美式咖啡壺,現磨現煮,消磨沒有夜生活的異鄉夜晚。

當時磨的是香氣誘惑如鴉片的榛果(hazelnuts)咖啡豆,購自較遠處高級社區的一家超市,那裡的咖啡豆販賣區隨時煮著一壺熱騰騰的咖啡,提供試喝。走道之間,經常見到人們一邊推購物車,一邊喝咖啡。飄溢的咖啡香和閒適的氛圍,使得出國前習慣踩著傳統市場的溼黑地板在上班和生活的縫隙間高速衝刺的我,體會到咖啡為生活注入的是什麼。

想都沒想過,從未打工的我有一天會因為對咖啡的喜愛而開啟打工模式。那是位於LA市中心商業大廈裡的一間外帶咖啡店,年輕的老闆夫婦來自台灣,急著找工讀生。家境優渥的音樂系同學得知,便興沖沖地邀我和她一起去,主要為了學煮咖啡。

一開始,我們只負責結帳,老闆還不敢讓我們操作磨豆機和咖啡機,以免影響咖啡品質的穩定。櫃檯外,男男女女上班族邊喝邊聊,看起來忙碌又放鬆。每天賣剩的麵包,老闆全讓我們帶走,經常開開心心地提了滿滿一袋分送同學。

有一回,老闆有事外出,交代我們不必賣咖啡,守著店就好。音樂系的同學想趁機操作觀摩多時的咖啡機,硬是煮了一杯吉力馬札羅咖啡給客人。客人接過咖啡,好脾氣的笑著說:「這杯咖啡連熱都不熱呢!」沒想到,她不慌不忙的說:「沒關係!我幫妳微波。」最後還補上一句:「這杯免費。」站在一旁阻止不了這一切的我,簡直不敢相信到底看到了什麼。

某天,老闆提起他移民的原因,那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結婚前,他開車帶朋友出遊,遇到車禍,忍著傷回頭一看,坐在中央的朋友,頭竟然不見了……他講到這裡,眼眶泛淚,聲音都哽咽了。這個駭人的畫面如影隨形跟著他,使他不得不選擇轉換環境。年輕的我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在心裡默默祝福他每述說一次,創傷就更癒合一些。

後來,課業繁忙,我們兩人只學會按收銀機,還沒碰過咖啡機就辭職了,我的打工生涯只維持短短一個月。

 

畢業之後,星巴克成了我的早餐之地,慣常推著娃娃車,曬著暖和的加州陽光,以杏仁可頌和熱摩卡開啟無所事事的一天。回台灣定居不久,星巴克沿著捷運站一家一家展店,那像是異鄉城市記憶座標的延伸。上班前,我總會到捷運口的星巴克,坐在固定的位子吃早餐。推門進入,店員便知我吃司康配摩卡。幾年下來,從未細讀這司康的熱量竟是店內排行第一名。

這幾年,台北巷弄充滿個性和歷史感的獨立咖啡店逐漸消失,不具稀有性和尋覓感的連鎖咖啡店隨處可見,咖啡已然不是外來文化,而是全球化了。咖啡一直和文青畫上等號,某次畫展,雜誌編輯約我在誠品咖啡進行採訪。放眼望去,像海明威那樣在咖啡香氣中伏案書寫穿梭字裡行間的畫面,已被盯著筆電十指飛舞的現象所取代。這世界的推移,從來不是過去的想像所能抵達。

我與咖啡的交往從美式、法式、義式、土耳其式咖啡,到虹吸式、冰滴式、手沖式煮法。現在的我只喝黑咖啡,任何一家便利商店皆可。早餐,吃魚吃菜吃飯,就是不吃麵包和甜點。改變飲食之後,困擾多年的胃痛竟自動消失了。

近日,家中添購一台半自動咖啡機,看著家人神情專注地練習打奶泡拉花,才明白三十年前與咖啡相遇的那段時光,是難得的人生際遇。我彷彿看到三十年不散的咖啡香,緩緩滴成一杯人間特調,有點暖,有點酸,還有點將醒未醒意猶未盡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