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四季皆富士

文/吳守鋼 插圖/國泰

晴朗、凜冽的清晨。

近鄰的庭院裡已是片片黃,層層紅,點點紫,還夾著微微綠。

出門沒走幾步,鮮亮鮮亮、雪白雪白的富士山就站立在眼前,像剛剛由頑童堆積起來的一尊超級大雪人。

這附近很鄉下,無名。因為是眺望富士山的好去處,很多地名都帶上了「富士」兩字:富士見台、富士見坡、富士見町、甚至還有富士見市呢。在這大樓高聳與高聳大樓競爭格外激烈的時代,富士山也無奈地被湮沒在城市的深谷大峽之間,首當其衝地成了受害者,由此,曾以富士掛名的這一帶也只能掛著羊頭兼賣狗肉了。

雖說如此,其實,富士山並不寂寞,也很會打扮。

在空氣清潔度高起來的初冬,露臉便比春,比夏,比秋多了以後,天天都在翻著不一樣的行頭。

似乎就在前幾天吧,富士山還像個剛從廚房出來,光著黑黑身子的胖廚師,羞羞答答一臉的難為情,僅僅在頭上戴著一頂白帽子而已。

又過了幾天,穿上了一件薄薄的、稀稀鬆鬆、洞眼很大的白色毛線衣。

就在沒幾天前,居然全身一下子裹上了厚厚的雪絨衫,從上到下一身白,連上眉毛……

生得偉大,長得精神,白得更灑脫。若把她由夏而冬的變化比作是一位從滿頭烏髮漸漸歸類于白髮蒼蒼的老人實在失禮,也有些冤枉,畢竟她還年輕呢。

春是富士,夏亦富士,秋色富士,冬妝富士,橫看有橫看的颯爽,側望有側望的風情,春夏秋冬總在擺著不一樣的姿勢。

雖然時時都覺得富士就在身邊,其實就遠近來衡量,有一百多公里呢,猶如上海到蘇州那一段。很遠而不貼近,稱得上是戀人未滿,友達以上的距離吧。

享受富士。

雨打風吹,寒來暑往,用肌膚感受雨露,用體溫問寒測暖是人與自然相處的原始形式,由千古傳至如今,也是人與自然之間共存的態勢。

人與自然共存?談何容易。

建築家安藤忠雄牢騷道:人心嚮往的是多功能、特舒適、更方便的住宅,於是,大搖大擺地與自然漸離漸遠了,最近讀到他來自建築角度的如此感慨。

這位一貫讓自然融進人間,讓人間滿溢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建築設計家,雖任教於國內、海外的一流大學,卻是自學成才的楷模。年輕時,曾在美國、歐洲、非洲和亞洲放縱了若許年。有一天流浪到恒河邊上時,看到了一派終生難忘而渾然一體的風景:牛在水中游泳,人在水裡沐浴,屍體在水上漂浮……

從此,這前世、現世、來世的混沌,以及人與自然,人與大地的共存意識便左右著他對建築設計的追求。

建築家的設計當然是建築,當然也是設計,卻滲透出情調,滲透出文化的多層展望。

印有「安藤忠雄」 標誌的建築可說是自然與人為之間的游離:接近於自然,也接近於人為,是和式庭園的延伸;注重線條搭配的同時,又將大自然安排進室內作客的特徵,似乎也不離中原徽派建築的倩影。

比如,他設計的稱作「住吉長屋」的平頂屋,就充分利用著自然光線,結構簡練而凸顯線條。不過,因為造價低,費用少,不裝空調的緣故,與居住人便有了如下的對立:

問:天冷了怎麼辦?

答:加一件外套吧。

又問:再冷怎麼辦?

又答:忍耐忍耐吧。

除此之外,住在這平頂屋裡,下雨天從臥室去如廁是要撐著傘才能出行的。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嘻嘻,那是戴望舒的《雨巷》,與安藤忠雄的「住吉長屋」並無一厘米的牽連。不過,如此的構造不是徽派建築的變形翻版嗎?當然與馬頭牆無緣,鍾情的是那獨特的天井,是室內與室外連接的通道:有光線,也通風,更通氣。居住在屋裡的人,足不出戶而「春江水暖鴨先知」地感受四季。

這一安藤牌建築當年曾名噪於關西一帶,那年頭的人們還懂得忍耐。

而世界在動,情緒在浮的如今,主旋律早已變調了。被視作時尚的是享受舒適,講究富麗,拒絕與自然的交流。試問,還有幾人能讓絲絲的微風吹動窗邊的竹簾,還有幾處留出一片空白令雪花飄入室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空間正在受擠受壓。

此後的世界,城市裡除了人人人,便是燈燈燈,繁星不再,花草難覓。不再用皮膚感受,無須用體溫測量,長此以往,感覺觸覺嗅覺味覺是否會衰退,遲鈍,單調,粗糙起來?不覺心憂。

甚至有朝一日,子孫們唯有坐在不知寒霜、自動調節室溫的房間裡朗朗誦讀「獨釣寒江雪」;在水泥牆、水泥地、水泥路上感受「霜葉紅於二月花」。讀,當然還能讀,寫也不離標準,但是,感受的酸甜苦辣鹹裡是否滲出一種山寨味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但願這大自然的恩惠不會因人類的鼠目寸光而走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