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 收拾面具的她

文/葉雨南 圖/嚴玟鑠

一本寓言
一本寓言

休息日這天,血液疏通臥室、浴室一直到無電視無桌椅的客廳,客廳只有兩盒剩下二三十張的不是那麼柔軟的衛生紙,門右上方鑽一個小孔,懸置一顆小橄欖,小橄欖是石冬耳送的,他喜歡橄欖,也進口橄欖,庭院有一棵因颱風被吹倒的橄欖樹,那倒去彷彿像某個夜晚失去她容納得下愛戀的扣環。

靜承落,二十五歲考到清潔員,上星期她剛過三十五歲生日,男友安影放的父母剛過世六小時,再一個小時就要親自來靜承落家跟她討論後續處理。沒看過日出的安影放,三十歲,曾在二十五歲考到清潔員,但只當了兩年的清潔員,辭職時,原因不肯說,就兩個字:「再見。」一封有沾過某個大型家具的重皮革味信封,擺在辦公桌,那張三十年都沒換過的木桌上,裡面囊括著「再見」那一小一大的字,再寫得非常小,小得像垃圾車啟動時排氣管那碳流出的緊握。見卻寫得非常龐大,像一輩子開垃圾車直到老去的父親,那樣地聳立著看見過的行道。

「我眼淚落不下,是不是因為遺憾不多?」安影放無奈坐在客廳,兩大腿伸到最直,讓右大腿的疤,存放永遠再生理想的一片片方格,坐在地上盡量放低音量和靜承落說著。

「遺憾不多才好,生或死,落不下淚或許比較好,不然淚落得太多就會像垃圾車裡的垃圾一輩子都載運不完。」

我記得你爸跟你說過:「人情冷暖,臭味一來、收拾一來,便可知。」

「我爸啊!他那個樣子,為了開垃圾車,拋棄老婆、兒子,就連休假還開了一輛自己改裝的垃圾車到荒郊野外釣魚。」

「他會把釣上岸的魚,全部放進垃圾車後,讓機器用力攪動那些魚的渴望。」「他說,魚是需要安放的味道,垃圾其實不是垃圾,只是我們甘願和不甘願製造的安放。」靜承落駕駛的垃圾車,白天是賣香水的專車,晚上則是一台還有一點點殘餘香水味道的垃圾車。整個「生谷市」五十萬居民,五十年來的日子都被這樣一台特異的垃圾車起伏和回溯。

「生谷市姓靜就三個家族,姓安則是數百,但兩外兩個家族已經沒了,因為十五年前的換皮事件。」

「承落啊!和妳交往五年了,從沒聽妳說過這事。」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先和你說,畢竟事情跟妳爸有非常大關聯,他是換皮事件唯一目擊者。」

「當年一個流浪漢,石冬耳,不知腦子裝到什麼東西南北,每天都會沿路在生谷市隨地扔擲大型垃圾、中型垃圾、小型垃圾。」

「罰款罰則奈何不了他,長期這樣維持整整有兩年。」

「當時你父親的長官孟訣,發起了「配面具」捉捕計畫,要求你父親和五個清潔隊員,白天分別變裝成石冬耳的父親、朋友、照顧他一輩子的爺爺、從小生長在一起的玩伴。」

「剛開始計畫很完善,像滿是收穫的垃圾車。」

「這些角色分別依孟訣給他們的劇本,熬夜苦背,在需要他們出現的時候,接近石冬耳,石冬耳看到他們不知為何,不斷地逃,逃到生谷市秘境,沒人去過那一條,絕種生物之地。」

「冬耳嗎?真的是冬耳嗎?他曾經是我爸徒弟,我爸把所有畢生學到垃圾車知識生涯和人生觀都給了他。」

「我曾經有一陣子因我爸住院,冬耳來看我爸時,我在醫院走道跟他長談了一個小時。」石冬耳是孤兒,吃街角垃圾吃習慣了,他的肩膀有一隻不怎麼顫動的小狐狸,據說是亞種,身軀不會長大,所以在肩膀長待當然是沒有太大的影響。

「我爸說過,冬耳比任何孤兒都可憐。」

「可憐?沒不可憐過?」

「因為他有心臟瓣膜脫垂的問題。」

「我爸說在某年冬天一個垃圾桶旁,看到有些醉,肩膀有一隻小狐狸的男人到垃圾桶旁,邊翻找邊吃垃圾桶裡的廚餘。」

「我爸看到立刻制止,跟他說:要給自己一些希望,從髒口袋裡的小皮夾拿了三千塊給他,叫他先去餐廳點個兩籠小籠包,一碗雞湯,其他錢留著花,最後留下一句:明天到生谷市的清潔服務處一山局處的清潔隊辦公室找阿散師。」

「其實石冬耳當年那事件,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案喔!」

「曾經資深前輩和我說過,後來面具捉捕計畫被識破,而且還跟不明生物有扯上關係,所以後來孟訣長官去世後,沒有人想要解決這事情。」承落知道影放的心,一直都是燙的,她怕燙,從未和他相吻,影放卻一直無法理解,這彷彿人相愛了之後,自己就會把自己變成一顆可以看穿彼此的水晶球,直到水晶球被自己的扭曲摔破為止。

兩盒面紙被光線的壓抑同情,他們兩人,這一天,彷彿被垃圾車遺棄的垃圾,坐在見見漆黑的客廳,繼續討論生與死。

「你娶我吧!我們不用婚禮,辦個結婚登記手續就好。」承落突然提高音量嚴肅地對影放說。

影放笑了:「妳的個性跟當年的冬耳真的好像,當時他曾經追過一個企業家的千金,我勸他,你想攀高或是你是攀真愛,但登高總不易。」承落有點不高興地說:「其實我早希望你娶我了!但,我知道你還在想當年你父親的那一句話:娶妻,要疼得像叢林的茂密,和妻相處,要扶持妻的無奈和未來的氣象球。」「我知道你認為自己做不到,所以就斷這念頭。」承落慢慢眼眶落下了淚繼續地說:「但你的父親現在變成一台垃圾車了,在垃圾天堂,把每一個面具都一一的拆穿對吧?」

「所以,我才覺得是時候了!」

影放站起,大腿因為久坐有些痠疼,突然他說:「我來你家單純只是想和你談後續,因為我發現父親,有留一棟房子,在山谷市南方,我想跟你談,我父親去世前,有留一張紙條說:搬去南方住吧!那裡可以遠離所有的,撿拾。」

「不可能和妳結婚,承落,我不會說我們不適合因為這樣太煽情又太通俗,而且我覺得我們就是太過適合,所以要讓我自己放飛,飛到一塊橡皮擦上面,讓自己只剩下遺忘。」

「所以難道我們連繼續交往都無法了嗎?」承落的淚水進化成垃圾車傾倒聲音那樣的哭泣。

「我們彼此不交往才是一種逗號,且會再見到面的,放心吧!承落。」

每個白天,山谷市都有很濃稠的香水味,早上九點靜承落開著香水專車,不停繞著山谷市,白天他是賣香水的銷售員,處理退費問題,和客人介紹買哪一個牌子的香水才能提高人的價值;晚上七點半則是同樣的車帶著殘餘的香水味,變成清潔員,停停頓頓地駕駛著垃圾車讓附近居民把各種臭味和大型、中型、小型垃圾,都終生安頓在垃圾車的夢境裡。

外面一個消瘦男人,靜承落家的窗一直都是堅持不關的,臭味、辛酸味聞夠多了,既然都回到了家,窗就是不能關。那男人是石冬耳,他突然把垃圾灑在鏡承落的窗旁還有他的家門口,已經十五年了,會過來的,彷彿香味和臭味,被還在撿拾面具的她,繼承了目擊的另一種味道了。

「我要叫山谷市總局的警察囉!」承落大吼對著不斷灑著各式垃圾的石冬耳。影放看到冬耳的臉說:「好久不見啊!你還是一臉狼狽樣啊!小子!」冬耳看到影放就愣住了:「安影放,我有事情要和阿散師說,你快把他住的地方告訴我。」影放心糾結了,心想著,要說不知道,還是直接說出現實呢!

「你肩膀的狐狸呢!怎麼不見了?」影放故意先裝大笑,問石冬耳。

石冬耳搖搖頭:「牠背叛我了。」

「牠現在哪?秘境嗎?」

「在土壤底下。」冬耳的眼眶突然濕了,這是他第一次落淚。

冬耳眼睛睜大大吼說:「那都不重要了!阿散師呢!」影放的心像慢慢脫離自尊的面具,他半蹲看著天花板說:「六個小時前,阿散師成仙了,之後,或許就是灰燼了吧!」

冬耳像那長期在牠肩上的狐狸一樣,僵住身軀,且不再灑落垃圾,留下一句:「不要叫警察了,我會自己去局裡的,影放啊!我想請你,在阿散師告別式那天,跟大家說:山谷市這台開了五十年的垃圾車,其實是一個叫石冬耳的孤兒製造的。」

都離去了、真的都離去了,香味蓋住臭味,撿拾的面具是白天貫穿黑夜的鬢角留下的垃圾,不,或許不是垃圾,是橄欖碰觸曾相愛傷口的擺盪,雷聲響了,靜承落,駕駛著垃圾車在街上,看見一顆和他家門口那相似的小橄欖滾在斑馬線上心想著:「我該好好撿拾自己的面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