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 敲汗

愛的力量
愛的力量
文∕葉雨南 圖∕黃嘉慧

走到了下坡,他頭頂著一枚硬幣,離有郵筒的地方還遠,這裡的下坡不耐熱,有人走進或陷進,彷彿一點都沒有下坡的解析度,他想了一下,不夠往下卻又是下坡?但這坡黏著線條的概念應該就算是下坡吧?本來這裡是沒有下坡的,這裡是養蚊子的,有一個未婚男人,因為閒得像蚊,某次凌晨起來喝水時,忘記開燈跌了倒,聽到一陣、一陣倦怠的震懾聲,他原本就很小的膽子,彷彿要裝燈時怕從梯子下摔下來的那股惦記,水只喝到一半,天卻已經有水的紋路和忘記開燈的一股氣勢。

那時未婚男人,根本不知道是蚊,因為蚊的聲音是仁慈的,他聽到的聲音卻是醍醐的。

蚊子靜止了,他說。

蚊子開始湧入下坡,他頭頂的硬幣開始動搖,還是堅持要說。那硬幣圖案是一個太空人,據說是人類為了紀念一個死去的太空人,而集體決定要發行一個只可以在夜晚使用的硬幣。但這地方太過於刺眼,卻在眼前往一條小徑右轉後會看到一個廢棄的魚缸,那廢棄魚缸裡,塞滿了百貨公司的宣傳單,宣傳單上寫著:「我們是被等待折扣的人。」

 

掘第一次來到這裡,他一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太空圖案的硬幣是他三天前就搭好帳篷在廣場排隊的,廣場平常人少,少到經過的人以為這裡是人的憤怒衍伸的氣息。

更靠近,掘慢慢走但其實他想過如果硬幣掉在地上也沒問題,因為硬幣本就該掉在地上,且要有吐納的去滾沿途宣傳自己的堅持,但眼前出現一個女子問他說:「你一個人來這幹嘛?這寒冬,一個頭頂著硬幣的高瘦之人,要來這?」

掘的硬幣突然翻面,他:「我來找郵筒的。」女子說:「這裡根本沒有郵筒,去西邊找。」掘不相信女子說的,他想繼續走,右腳以椅子在大型活動時會迅速擺飾的速度拖行著,左腳負責當煞車皮,但女子伸出右手往自己口袋拿一個硬幣,硬幣是太空圖案,只是那硬幣上太空人手上是有拿落葉,她說著:「我手上的才是真的太空硬幣,你頭頂上的是假的太空硬幣!」掘感到不悅:「妳憑什麼這樣說?」女子又伸出左手,往自己另外一邊有小破洞口袋拿了另一枚硬幣,這硬幣上也是印有太空人圖案,只是那太空人手拿的不是落葉,是拿著樹枝,她把兩枚硬幣都疊在一起:「這兩枚硬幣是一對的。」掘有些無知,女子卻笑了說:「當初,他該聽我話,不該分開拆售問世的。」掘認為他是昨天睡眠不太夠,陌生地方,人,本來就如闖蕩太空會是漂浮狀態,但那女子卻說:「我去過一次清澈的太空。」掘接著說:「那又如何?」女子故意把其中一枚硬幣丟地,丟在地上的硬幣一點聲音都沒有,還稍微浮了一下又往下沉,她說:「這枚硬幣上的太空人,是我死去的丈夫。」

下坡還有一小段,養蚊子未婚男人,在這條路更後面的屋沉睡,他養的蚊子明明消失,卻突然出現掘和去過一次太空的女子眼前,蚊子伸展翅膀像太空船裡某個響著未來的太空艙存放的果凍條,咬食著所有相信和不相信。

掘說:「這硬幣是妳發行來紀念妳丈夫的?」女子憤怒說:「怎麼可能,這硬幣是他的同伴,窗窗,幫他量身發行的。」掘恢復該意識到得趕快往郵筒靠近,女子繼續說:「你是不是想把你頭頂那假的太空硬幣,投到那白色郵筒裡?」掘堅持說:「當然。這是真硬幣,不是假硬幣,妳別再說這硬幣是假的了。」女子搖搖頭,養蚊子的未婚的男人剛醒來,他正準備要往這裡展翅。

女子把這一對硬幣往他們右邊滾,硬幣一直滾、滾得軌跡非常奇怪,居然滾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彷彿太空裡沉醉的飄虛,一兩分鐘就自己停止滾動。「你頭頂的硬幣是不是褪色過?」掘此時站姿彷彿人類的雙腳在要往斜坡時猶豫,他說:「你怎麼知道這硬幣褪色過?」女子說:「我手上的硬幣是永遠不會褪色的,因為當初在製作時,有加了太空的呼吸、太空的汗水。」掘問女子:「那郵筒呢?真的沒有郵筒?」女子猶豫,本來不想說,但更刺眼是時候現形:「其實你找的郵筒確實在這裡沒錯,但那個郵筒現在已經用來飼養蚊了,所以我才告訴你這裡根本沒有郵筒。」

養蚊子的未婚男人是窗窗,蚊子消失後,剩下昏沉在陪他度日,和對坎在漆黑之中對他說:「其實愛,我們都是無法辨識。」

窗窗聽到些聲音,心想一定又是她和人吵架,加快腳步,受過傷的腳,還是那麼浮腫,走幾步就會被瞬間凍結,他仍想解開凍結往那女子吵架聲音奔去,到了女子眼前,發現掘在用手掌敲打女子其中一枚有落葉的硬幣,驚嚇地大聲說:「請馬上停止!再這樣敲下去你以後就不會流汗了。」

掘,依然不相信反而敲打得更用力,因為在剛剛窗窗還沒出現時,他想知道女子這一對硬幣,為什麼是真的,而問女子:「妳要怎麼證明妳的硬幣是真的?」女子生氣:「是你自己要激怒我的!用手掌敲打硬幣看看。」

 

斜坡不在這裡了,一路都太平順,隔天掘醒來,喝一碗微波好的熱湯,發現自己的汗在慢慢萎縮、慢慢飄往遠方。

 

「我昨天去一趟共鳴市場,還好坎那攤昨天沒有休息,他已經連續休攤一個月!再休息下去,以後我煮湯辣椒都沒得放啦。」

「掘,你不用擔心或緊張!我五年前也跟你一樣,因為敲打太空硬幣整整五年一滴汗都流不出來,兩個月前,因為阿坎給我聞辛辣的味道,汗腺就復原了。岳冷盯著烏龜形狀的掃地器人一邊說,他是掘的室友和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但有一年他因為公司倒閉、家人也都離他而去、住家水電全部都被切斷,鞋子、廁所的物品也都被偷走,特別是鞋子,那鞋子底部有一枚硬幣只要踏到了十字路口,硬幣就會翻面,鞋子不見後,他的行走像沒有滴過雨的雲,這樣的雲留下的視線,也不過就一口呼吸的吐納而已。

 

岳冷,也去過太空一次,和窗窗,走回太空船時,親眼看見一名女子坐在某個坑洞,手裡拿著一封信,女子頭頂有一枚硬幣,在太空船發出引擎聲時,頭頂的硬幣掉進坑洞。

「那枚硬幣妳不用去撿回嗎?」當時岳冷對那女子大聲喊著。

「當然不用。逝去就是逝去了。」

「那妳為何要頭頂著一枚硬幣?」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窗窗右手食指輕輕碰了岳冷肩膀,提醒他趕快上太空船,但岳冷彷彿流出汗水般說:「你知道第一百個到太空的人是誰嗎?是董域坎太空人。」

「那又怎麼樣?知道第一個來太空的人就好啦!誰會去記得第一百個。」

「他在太空的最後一個深夜,吃著一鍋粥,鍋裡全部都是玫瑰花瓣,裡面有一封信,信封外面寫著硬幣就像永遠的頂端,他是妳的丈夫吧?」

「坎在去世前一天曾經跟我說:其實太空比什麼地方都還要重,因為有太多太多愛了。」

女子起身:「那當時你為什麼沒有把他從太空帶回陸地?」「你知道嗎?當時我為了找坎,就在第一天到太空從太空船走出,一分鐘後,整個人彷彿太空生出的太空,在太空暈倒將近一個月,是窗窗在覓食的時候,偶然發現我,他給了我一枚硬幣,我才恢復精神的。」

岳冷搖搖頭說:「這反而是我不需要回答妳吧?妳一定是比我更了解坎的。」女子突然躍起,太空變得異常的漆黑,坑洞裡的硬幣往盡頭處用力地徘徊著。

幾分鐘後,剩下一身長髮人影,去追尋往盡頭處的那枚硬幣,再次把硬幣放在頭頂,用拇指去敲硬幣中間太空人笑臉。隔天醒來,女子發現原本身體只要出力超過半小時就會流汗,汗卻像董域坎一樣完全的消失、完全的不保留飄浮的空白鍵不斷按下。

一臉扭曲的掘,想著那女子曾說她手上的硬幣是永遠不會褪色的,突然一臉驚訝追問岳冷:「坎不是去世了嗎?」岳冷沒有忘記當年窗窗交代他:「因為只有坎能解決汗被遺失的問題,所以要告訴世人董域坎太空人已經在太空去世了,原因是因為,他只剩下愛。」所以他對掘說:「你好像真的是太緊張了,共鳴市場的坎,當然不可能是太空人董域坎。」

真的不流汗了,硬幣消化自己的內心,敲開太空以外的膨脹,女子在鏡子前披上婚紗,整個人彷彿又去了一次太空那樣回到了有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