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沉陷之夏

和平島觀浪
和平島觀浪

文/葉雨南 圖/盧俊翰

「立體或現實的維生呢?都已經腐蝕了嗎?」

「能夠遇見的都遇見了,當然已經腐蝕了。」

「那被定義的傳統呢?科技或炫技呢?還在觀測中嗎?」

「布暖,你身為無夢之人,別說夢話了。」

「姚恰似,妳養的風聲跑走了,竟放些風聲?」

「那是沒有系統可以更新了,你不繼續低鳴?」

「我在彷彿中,怎麼低鳴?」

被催眠的微恙都醒了過來,布暖家中無門,他的門早已緊縮成一滴淚的大小,那淚是阿卡小心關掉的,阿卡是他長久流過的淚滴,布暖會替自己流過的淚滴命名,春天時流的淚滴是綻卡、夏天流過的淚滴則是阿卡,因為春天萬物都會擅長滿意,他才取為「綻卡」,夏天人類的思想彷彿立體溶化後的瞬間,他就直接稱為「阿卡」,秋季人類欣賞枯萎,他常常在秋季拜訪陀螺鎮,陀螺鎮的人大部分都是秋季出身的,他秋季不會流淚,所以秋季的淚總無名可取。

陀螺鎮是姚恰似的出身地,姚恰似是隧道施工人員,她進行隧道施工時,都會規定自己一定要站在有煤氣燈的地方,那煤氣燈,沒有媒,燈裡都是蟬聲,那蟬聲像世界誕生時還僅有的柔軟的聲音,煤氣燈為何沒有媒?姚恰似五歲的時候,當時這個隧道太多的煤氣味,只要有縫隙的地方都有煤氣燈,當時的煤氣燈如果以人類的身高來算,大概是一百三十公分的規格,隧道裡有三頭牛,一頭黑牛在隧道左側,但牠眼睛是全盲的,一頭紫牛在隧道左側有窗簾的位置,這窗簾的名字是風聲,是姚恰似的母親,在姚恰似出生一個月後,覓訪一年後從一條河的右側遇見,河無液體,鐵絲狀、失戀的味道、秒針的銜接,一顆藍色蒜頭貼著一塊隱憂,窗簾材質像被催眠又醒了過來的大地,是陀螺鎮的當地特產;微小的窗需要憐憫嗎?姚恰似直到現在都在憐憫:「沒有人能完整沉睡過。」她在裂開的煤氣燈前伸出右腳,右腳像釘書機準確地掙扎無人的動機,黑牛往她伸出的右腳奔馳,盲彷彿釘書機剩下割捨的格律,那些按照既定排放歲月的順序想辦法壓抑,不是舞,而比較像測量、比較像:「等?」送了熱飲的布暖說著。布暖是把維生帶來的其中之一,但維生腐蝕了:「那不是維生,是時空的避開,形狀的定義。」姚恰似臭臉應答布暖。布暖和姚恰似認識十年了,布暖一直到現在都是製糖師,他的製糖技術是在陀螺鎮學的,陀螺鎮的任何事物都是甜美的,只有風特別的鹹,原本陀螺鎮的風也是甜美的,但沉陷之飴徹底進化了。沉陷之飴是布暖製作的糖,可以用仰式的動作定義這顆糖的形狀,也能以自傲的思想來催促這顆糖。這顆糖能減少人類作夢的機率,太多人喜歡作夢:「有夢之人,事情懷抱太多凋謝。」他有時候會在姚恰似的隧道裡製糖,糖碰到生鏽的鍋底時,會有浮水印徘徊的轉折,眷戀、問好、再見、沉陷多夢的那日。

「是進化了,沉陷觀測釘在隧道呢喃。」

「喻不見了,那人類還在比什麼?」姚恰似躲開黑牛進而伸出左腳還有閉起右眼,模仿布暖的低鳴說著。

「沉陷之飴進化成沉陷觀測釘,糖被遠和近取代了。」

「但這不是文明嗎?」

「不太算是文明。」

「不太算?沉陷觀測釘在漆黑處,能主導風聲。」

「道地的風聲?」

「你是在說話還是在觀測?」

「每次我坐在煤氣燈底下,紫牛都會來,但牠現在不見了。」

「不見了?沒有人真正不見。」

「你是製糖製到腦海的迴路剩下流沙了嗎?」

「我製的糖,連妳母親都稱讚呢!妳那永遠笑不出聲音的母親。」

「布暖,你知道為什麼我母親笑不出聲音嗎?」

「因為她學不會祈禱。她曾和我說這隧道的前世是夢,但明明沒有前世。」

「這隧道是阿卡發現的。」

「眼淚怎麼會發現隧道?」

「當然會!阿卡有形,這不是恐懼,而是人類不願意認清。」

「那阿卡現在去哪了?」姚恰似跳到煤氣燈上方,為煤氣燈擦拭灰燼,這裡的煤氣燈每兩天會消逝一次,如果要維生它的精華,就要懷抱沉陷觀測釘。

「阿卡在沉陷。」

「在思考的意思?」

「眼淚怎麼會思考。阿卡是在找自己的榮耀。」

颱風以煤氣燈的形式亮起,這天的隧道剩下一頭黑牛,牠的盲重疊了地心和任何想像巧合自然迎刃著晚霞的空格。

布暖回到家中,阿卡出現,五分鐘後,阿卡離別了,水的承受彷彿悲憫在整合腦海有無影像揮發。布暖開始在家中廚房製糖,廚房放著一顆沉陷之飴,唯一的一顆,教他製作沉陷之飴的人,其實是姚恰似,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的,生鏽、呼喚、包袱,煮熟的陀螺。布暖的鍋底浮著一顆煮熟的陀螺,應該說是陀螺形狀,但不一定是陀螺,不太會有動靜,彷彿糖分過多的解釋,在他右手腕攪拌陀螺時,自己也開始些微的搖晃,這是舞,是無門的家,才能構造出來的步驟、步伐、迷路了太多年的願景。

颱風捲過陀螺鎮,當然陀螺鎮無恙,不是因為定義,是阿卡回來了。

維生了什麼呢?布暖死去的妻子,養過一隻貓,名叫「阿卡」,阿卡是布暖的妻子在陀螺鎮的河川上游撿到的,和她們維生了五年,颱風的尾音,把「阿卡」帶走了。

電話在展現壓抑,彷彿夏季是季節中莫名多霉的孤傲。

「阿卡回來了!」

「哪一個阿卡?」

「那隻只會迷路的貓。」

「喔!妳妻子以前沒有跟妳說嗎?」

「沉陷之釘,在陀螺鎮的颱風天,只要有低鳴,那隻貓就會迷路。」

「但那隻貓拯救過陀螺鎮。」

「所以阿卡是英雄?」

「英雄是拯救?」姚恰似還是忍不住跳了支舞,這是沉陷之舞,左腳要往前踏三步,用力地、憤怒地,額頭要看向永遠,身軀挺直,右手的沉陷之釘離開手掌,鑽出夢的圖案。

「真的有沉陷之舞。」布暖流著淚,阿卡出現,視線是漆黑的。

「已經開始觀測了,隧道以外的內在。」姚恰似右手折斷煤氣燈,阿卡的淚腺擋住她說:「人類啊!別沉陷在自己的揹負了。」

睜了眼,釘子觀測著那些有形的漆黑,布暖的手臂有夢流過的血痕、有隧道裡自由抬頭的紫牛留在影像裡的觀測,在彷彿中消化,又重新製起了糖,但他的鍋底前方,是姚恰似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