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在楓紅的京都

文/攝影 蔡莉莉

若要修復被疫情壓抑的靈魂,旅行是不能割捨的偏方。我知道,京都在一切之先,就如葉慈所說,「我已經不能等候,我必須前往……」

與其說我喜歡京都,倒不如說我癡迷於古城永恆與現世並存的歷史感。這些年,年年到京都,幾乎哪個國家都不去了。從沒想過有一天,心中的京都曲調突然進入畫上休止符的無聲章節,就像沈從文所說,「直到現在為止,那城門我還不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裡,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給過我的印象裡。」

我總是投宿同一家旅店,那是一種儀式,使我以為回到京都的家。三年了,秋陽依舊曬進姉小路深巷,依舊被京都旅店門口那堵鵝黃色的寺院垣牆遮擋,路上依舊靜謐。秋天的空氣似乎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我由衷歡喜,彷彿不再是彷彿,我與京都的四季約定終於得到應許的完成,總算補上這惦記久久,未曾叩訪的京都之秋。

秋天的京都以一襲華麗的和服出場,無論走到哪裡,無所不在的楓紅約好似地一路傾灑,連空氣都流動著紅色的聲音,似乎貯留了一整年的紅,就為了等我到來。粗老的楓樹懸著千千萬萬的葉片,迤邐成一朵朵紅雲,向最遠最未知的方向渲染而去。好像李可染萬山紅遍的楓林圖在眼前展開,又像一群紅衣的佛朗明哥舞者,如此燦亮,眩惑,而且溫暖,完全和其他季節的京都不一樣的光譜,不一樣的音色,不一樣的情致。

楓紅罩著山色野景,橙黃與橘紅的變幻洇染出微妙的漸層,從一個寺院,到另外一個寺院。我在緣側坐著,忍不住取出速寫本,以形色翻譯眼前的一樹密葉,一派空氣,一分秋意。楓葉如飄羽墜落,在草地上翻捲,舞著光與色的探戈。踩著落葉,撿拾小小的紅葉夾入速寫本中,心裡浮現陳芳明說的,「一張一張紅葉就像是簽名式,寫在天空,寫在地上,寫在我正要跨過中年的秋天。」

重返京都,如同讀著一首遺忘又重新記取的詩。在先斗町的木屋隙縫間,望向鴨川的水面微光,我聽見時間潺潺流淌,想起那一年在冷沁的晨風中,沿著水岸慢跑的那個渾然不知大疫即將蔓延的自己。古老的深巷無有盡頭,居酒屋的酒香與燒烤輕煙交錯滲透,像飄浮在記憶中來不及捕捉的這些那些。在這個疫後的秋夜,河也無恙,人也無恙,能走進一條走不盡的老時光甬道,迷離,溫柔,你說那不是幸福嗎?慢慢走下去,走下去,不期然遇見舞妓,她溫雅擦身而過。噢,那是京都最迷人的情調了,使人錯以為回到迢遙的江戶時代。

秋已深,時光正悄悄向冬天緩步而去,那深紅如落日的楓葉,終將以某種命定的收煞,在時間之神的點撥下飄舞於大地,於空中,於心底。一如人生行旅中不復存在的那襲年少青衫,在逸失與尋覓之間,在遺忘與回望之間,成為生命的修辭學裡重複推敲的那一幅落葉拼圖,以形以色以聲。